第一百四十章——見輪回半世得超脫,守陋屋一念獲新生
那天晚上,夜色很醉人,伴著婆娑的樹影,我倆手拉著手去看影石戲,更確切地說是他拉著我的手。那時候,我還是奉圣的腦子,也有些把他當(dāng)“外男”的慣性。幾次我都害羞地想松開兩人扣在一起的手,到頭來又被抓得更牢了。
就仿佛我倆這輩子曲折的情路一樣。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那時候兩途地的鳳凰多極了。而且,似乎沒有傳說中后族高貴清冷的樣兒,相當(dāng)?shù)摹敖拥貧狻薄?p> 剛剛感到我們是麒麟,幾只鳳凰便極為熱情地湊了過來,東拉西扯地在我們身邊耗著時間。特別是對我尤為“自來熟”,仿佛是本家人一樣對我噓寒問暖。我的懷里也瞬間多了不少零嘴。那場面絕對不是一般的尷尬啊,延宗都不好意思了。
就在我倆尷尬得不知所措的時候,旁邊另一只被圍住的同族費力地擠了過來,無奈地嘆息道“鳳凰一族百十年沒有雛鳥了,現(xiàn)在這些百鳥之長看見麒麟、鹿蜀比什么都親?!?p> 說到一半,他低頭看了一眼我的肚子,差點沒憋住笑:“噗,那些鳳凰們可憐呢?!蹦峭迮牧伺难幼诘募绨?,像個大哥一樣語重心長地說:“兄弟啊,你這是新婚燕爾吧。還是要注意兩個人的身體,細水才能長流嘛?!?p> “多謝兄臺?!蔽衣犞幼趶暮蟛垩罃D出來的話,心里莫名有一種復(fù)仇的快感。
好在這時,門口的管事開始驗票放人了,我們終于被熱情似火的鳳凰們甩在了身后。作為難兄難弟的同族也丟了我們,沖過去搶好位置了。
“怎么影石戲這么受歡迎,明明聽說前幾年就傳入奉圣了啊。”
“大概是片子火吧,成天就會歌功頌德,不管演什么都硬扯回忠君愛國的大戲肯定沒有這種真實故事改編的有看頭。”延宗理了理我倆被擠得有些皺的衣服,繼續(xù)介紹道。
“這個戲叫《三生》,聽說是由早年間兩戶來投慕海的鳳凰的親身經(jīng)歷糅合改編的。哼,多半是慕海奪天命計劃中的一環(huán),因此早有準(zhǔn)備。
這戲有戰(zhàn)爭、有愛情還講的是現(xiàn)在兩途地‘第一大族’鳳凰的故事人,來看的人自然多。聽說端木城也在演,恐怕也是為了攻心吧?!?p> “什么攻心?”
“我估計是有圣手……哎,開始了,咱們先看戲?!?p> 影石屏上一襲紅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以為是才子佳人戲常見的倒敘,誰知竟是講凰族族長下令成年鳳凰年內(nèi)婚嫁。一個長著清澈眸子的小姑娘,還沒來得及憧憬未來,便被哭鬧著被勸進了花轎。
我瞬間覺得有什么東西卡住了嗓子,黑暗中感到延宗的手也僵了:“要不我們出去吧……”
“……不成,兩張票呢,多浪費錢啊?!?p> “嗯……夫人真是勤儉持家啊?!?p> 其實也不是心疼錢的問題,而是看著那女孩,我已經(jīng)走不了了。
我在那繡工華美的蓋頭遮住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的絕望,莫名地我想看她走下去,去走那條所有妾室都夢寐以求的正妻之路。
然而,她的路依然是荊棘叢生。我看著她偷偷在夜深人靜時熄滅了卵上的火,清晨才又添上;我看著她手足無措地抱著剛出殼的雛鳥,耳邊滿是丈夫、小妾刺耳的恭維聲;我看著她仗著門第高貴毅然入山,成了眾人仰望的焰清觀主,卻幾乎斷絕了一切塵緣,連對獨生女都是冷冰冰的……
如果我當(dāng)時有了孩子,這會是我的選擇嗎?還是我會為了孩子放棄掉自己的一切?
我還沒來的及思考,就被輪回一般的畫面吸引了。又是一雙含著霧氣的眼,還是那張幾乎沒有變化的桃李面容。帶著不該有的成熟麻木地送走喜娘,認(rèn)命地等待著被父親送入王府做侍妾。
“貞兒,趕快和我走!”一名短打扮的男子闖了進來,“不然就來不及了!”
一瞬間,這憧憬過無數(shù)次的情景把我的心真正拉進了影石戲里。故事就像我當(dāng)年一直期盼的那樣,我被延宗帶走了;好像是我和他被逼無奈,沉了寒潭以死明志;又是我兩人成了王爺王妃,尷尬地醉酒結(jié)合,周旋于各種勢力、事件,在對彼此的不信任、托付、糾結(jié)與了悟中涅槃入城。
我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幻境已經(jīng)結(jié)束。影石屏上是現(xiàn)實中的兩家鳳凰正在揮著翅膀向觀眾致意。
前面的鳳凰邊往出走,邊帶著笑意切切私語:“這母女翎子都是一樣的,也就是焰清夫人被禁制所限認(rèn)不出?!?p> “是啊,這城珠連千年修為的凰鳥都能制住,簡直是神物啊。”
“說不定,人家早清醒了,就是舍不得這‘干女兒’呢?!?p> 我無心八卦,目光落在了焰清夫人手寫的那段小字上:“我曾經(jīng)期盼‘解脫’,我曾經(jīng)只能任由我的貞兒落入同樣的宿命。當(dāng)我離開奉圣,我的故事發(fā)生了改變。希望你的故事也可以因你的選擇而更絢爛?!?p> “我的故事嗎?”我嘀咕著,“我可以像傳說中的鳴霄夫人那樣,跳出奉圣女子世代輪回的圈子嗎……”
我是個習(xí)慣了做事一鼓作氣,不愿意拖沓的人??粗抑匦隆鞍哉肌绷藮|廂,延宗顯然很滿意今天的“教導(dǎo)”結(jié)果。
兩手一背,趿拉著鞋子看著忙碌地在嫁妝里翻東西的我,笑出了聲:“我別不是娶了個傻的吧。你自己的東西,幾十年都不翻著看一下,真就甘心都便宜了那凰家?”
說著,隨手往火盆里添了些碳:“你就慢慢翻吧,反正明天還是假期,今晚幾更我都等得起。我去鉆涼被窩嘍,你也別凍著?!闭f罷,便大搖大擺地回了臥室。
強壓住心里覺得應(yīng)該跟著進去“侍奉”他的念頭,我聽著窗外呼嘯的冬風(fēng),對著已經(jīng)褪成了粉色的喜單子,一件件查點著無盡球里真正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嘖嘖,父親當(dāng)年為了證明我們配得上凰家,可真下了血本啊。可惜這些被直接抬進了大庫的東西,凰家一點也不在意。
查來查去,只有金銀被用去了不少,當(dāng)時可把我心痛壞了。好在家里賣的、從人界淘來的書冊倒是沒丟??粗赣H為此親筆寫的小單子,我估計他是想以此得個推薦。
沒曾想,人家只是想要能產(chǎn)卵的麒麟,又有誰會真正關(guān)心一個買來物件的“贈品”呢?
我體會著父親的心思和心意,自己的胸口又仿佛堵了一塊大石頭?!八豪被鹋枥锏穆曇艏皶r把我拽回了現(xiàn)實。對啊,有延宗、有這間永遠真正屬于我的小房子,我可以試試慕海女子的日子。
取了筆墨,我為自己寫了個代寫書信、代念字的幌子。想了想,又拿了個印書的模子,在幌子下面添了一行。
炭火暗了,我看看外面的月影,居然都快到三更了,可我好像并不想睡啊。忽然,我看見了角落里,我親生小娘在我臨走前偷偷塞給我小盒子,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要好好抓住夫君的心。
完全出于“好奇”,我打開了上面的小封條……嗯,確實是親媽啊。
“為那個老頭子我才懶得費這么大的勁呢”,我回頭看著還留著燈火的臥室,“延宗嘛……嘿嘿,反正還有兩天假期,先回去找點樂子也是不錯的。”
延宗那晚被我第一次的投懷送抱驚得外焦里嫩。那表情,真的千金不換。當(dāng)然,等他假期結(jié)束后,“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居然真在營區(qū)外的集市擺了攤子,那樣子簡直像看到鳳凰進茶館點了一碟子死老鼠似的,可笑死人了。
那一天,我的攤子排了長長的隊。除了因為我代寫書信、念書信的價錢低;更因為我在賣親手為成年人改造的《識字冊子》。
“你,怎么?”延宗擠到我身邊時,只能蹦出這兩個詞了。
我卻拿出了早就練好的不以為然:“這算什么啊,我嫁妝里本來就有我爹早年間搜集的人界鴻臚寺里教各國通譯的課本子。我不過是挑了些日常生活里用得著的字,加了些圖,不費事兒的。第二本就可以用切韻了,那時候就更省事了?!?p> “什么時候?”延宗還是木訥地幫我收拾著錢盒子。
“這又不麻煩,就是這兩天在東廂房里‘靜靜’的時候弄的,怎么樣?”
“挺……挺好?!?p> “是啊,賣得可好了,我都懷疑是不是賣便宜了,要不我明天漲價吧?!蔽议W著天真的眼睛看著他,看他那副驚嚇過度的樣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等會兒啊,還有不到半刻休市,一會兒我請咱林大教頭吃飯!除了當(dāng)年元宵燈會請你吃了一串糖葫蘆,我還從沒請過你吧。”
“你請我……嗯。”
看著我費力地提起裝銅板的袋子,請他吃了涮肉,還主動化為原形只為了更方便背錢袋子,延宗一直處于恍惚狀態(tài)。進門時一腳踏進泔水桶他都完全沒有察覺到。
事情就是這樣,很多人可以高談闊論自己并沒有完全認(rèn)可的事情。一旦事情真的發(fā)生,他就接受不了了。
延宗到了晚上才算回魂,我卻很享受這一天。如果讓我說,這一天大概和我下定決心要跟延宗過一輩子一樣幸福。
而這幸福多半來自那間只屬于我的、用來做自己事情的小屋子,來自我自己掙的每個銅板,也來自他無聲的支持。
其實那段時間我也一直擔(dān)心他接受不了我真的拋頭露面出門賣書,于是盡力用一些方式補償他。好在他是抱著來適應(yīng)慕海一切的心帶我來的這里,沒兩天就適應(yīng)了。我現(xiàn)在甚至都懷疑他一開始的不適應(yīng),就是為了多占我便宜裝出來的。
日子就這樣在同出同入中地又進入了和諧的安寧??次乙恢毙那椴诲e,也很少再說蠢話了,延宗終于在一天晚上說出了又一句改變我這一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