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膽谷離仁河并不算近,但卻有數條小溪蜿蜒谷中,使得附近草木繁盛。在谷地邊緣有一條深深的溝壑,被細亮的水線填滿,雖不像大河那么寬,水流卻是湍急,往下望去只能見到幽深的顏色。
幾丈寬的水面上架著一座細長的竹橋,斜斜地往上插入山石中,抬頭才能望見刺目的光。那是一處高地,正擋在對岸,直上直下,靠著那竹橋才能知道上面還有些許平地。李家的院子就建在那里,往后便是龍膽谷的地界。
說是院子,其實更像是一座簡陋的城池,遠看只能瞧見一塊塊堆砌的灰色大石塊,用糯米漿黏了,倒是頗為堅固,與那高聳的山石融為一體,像是一座擋在大路與荒地盡頭的山,使人看不見后面的風景。如果沒有旁邊那些顏色鮮艷的花朵,這個地方看上去就太過嚴肅了。
進到這所謂的院子,就會發(fā)現(xiàn)一群錯落有致的房屋,有的用竹子搭成,有的是山石改建,反倒是木頭做的不怎么常見。每間屋子都正好占了一片平地,像魚鱗般沿著山勢一點點往下,直到遇見一座低矮卻綴滿鮮花的石墻。
那湍急的水流就從幾條淺淺的山道見涌進來,帶著清脆的聲響奔向谷內,從一片片魚鱗間閃過,帶出些許艷麗的顏色。山谷內是大片大片的平地,隔很遠才能看見幾家農戶。清澈的溪水就像劃破天際的閃電一般,照亮了深藍色的大地,茂盛擁擠的莊稼、小巧樸實的民宅與生長在每個間隙的龍膽花一起,將整個山谷填得滿滿當當,像是一幅色彩濃艷的畫,與李中平的性格毫不相同。
陳幽站在谷中的田地上,抬頭就能看見包裹著整個山谷的灰色石墻。那并不是石塊砌成的,而是山谷本身的景致。最靠近邊緣的一圈都是堅硬無比的山石,與山谷外的荒地一樣。是李家的祖先循著水脈,發(fā)現(xiàn)了這個別有洞天的地方,一點點悉心維護,才有了如今這樣的寧靜生活。
靚麗的藍色涌上灰墻,便漸漸消失不見,陳幽的臉上也掛滿了惆悵。龍膽谷的管家李志義遠遠瞧見他這副模樣,便上去輕拍了他一下,“走吧。”陳幽的嘴角微微下壓,“我哪都不去,誰敢跨進來,我都打一頓了事?!?p> “莫要任性,谷主已經做了決定,你該支持他才是。別光顧著一時意氣,也不為龍膽谷想想?!薄爸静?,我不甘心。老谷主為什么要接至尊令。他們對龍膽谷一直不公平?!辟即蟮墓戎幸呀涻r少有人走動,陳幽也毫不顧忌地大罵起來,“大少爺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至尊堂忽然把他從主將改成前鋒,逼著他匆匆往望雪城趕。老谷主豁出臉面四處求助,每次回來卻只是嘆氣?!?p> 那是個龍膽谷無人敢提,卻誰都沒有忘的名字,只是說了幾句,陳幽便覺得眼眶中的水就要不受控制地漫出來,但他忍住了,因為大家的心底都有一份不平。誰也無法忘記那個義薄云天,神勇無雙,為武林耗盡最后一滴血,卻無人稱頌的少年英雄。
當時也有不受歡迎的客人來,如那林上使一般趾高氣揚,素有傲骨的龍膽谷卻也只能好言相待,卻總是不歡而散?!皼]多久,至尊堂就送來了大少爺陣亡的消息。少谷主那時候還不到十歲,就要接過重擔,被帶到守一城去,養(yǎng)成這種怕得罪人的性格?!?p> “他不是怕得罪人,只是想讓他大哥走得安心?!背翋灥目諝馊绱u石一般凝固,李志義轉身打算走開,陳幽卻站著沒動。隨著年紀漸長,陳幽也開始明白些事情,當年的前鋒皆是首次出戰(zhàn)的年輕翹楚,怎會服氣一個弱冠的世家子弟,人心戰(zhàn)陣皆難聚力;糧草又交于自視甚高的震石派,怎能按時到達。
可他一直不知道,當年那些人要求的是什么,但凡旁敲側擊,得到的回應卻也只有沉默。李中平又怎么會不明白呢,他一直盡力將一切做到最好,不為爭勝,不為虛名,可至尊堂卻把他當做炮灰,有用時就各自大道理壓著,沒用時就暗地里欺壓。陳幽實在不愿意為這種人去千林奮戰(zhàn),鐵了心要留在這里守谷。
見他如此堅定,李志義原本想說的話也沒法開口。只能望著那綿延的灰墻說了一句,“他如果沒事,一定會去千林的?!标愑牡淖旖浅榱擞殖?,這才癟著嘴,耷拉著滿懷怨氣的臉拖動腳步。
雖然傳言喧囂塵上,但他們都相信未來的龍膽谷主不會如此懦弱,更對他充滿信心?!八芸炀蜁覀兓貋淼?。”李志義這么安慰到,語氣卻并不平穩(wěn)。陳幽沒有拆穿他,只是低著頭跟在后面,心想著到了千林或許能想辦法打聽到李中平的下落,還有那個崔麥,得找機會打他一頓。
兩人順著坡度不高的山坡緩緩而行,到了谷外的時候已是烏泱泱一大批人等著。已經年邁的龍膽谷主沒有多問,見人齊了便用洪亮的聲音問到,“無論是愿意留在谷內,還是一起去千林都全憑各人意愿,決定脫離龍膽谷的也能拿筆盤纏。”
農戶里有人猶豫片刻,望著灰墻里頭,那里還有些許人留著,維持基本的耕作。跟著李家習武的人都巍然不動,但表情卻是有擔憂、有憤怒,都不怎么想去千林,卻也沒有對老谷主的決定提出異議。
終于,有幾個農戶走出來,對著老谷主就是跪下磕頭,被他扶起,“不必如此,是我們沒有保護好龍膽谷。”“不,”那幾人滿臉羞愧,“是我們對不起您。實在是滄洲太混亂,總得有人去瞧瞧其他的活路?!彼麄兊椭^接過李志義遞來的銀兩,這才下定決心,對著插在石墻上的大旗一拜,快步走開。
沒有人去責怪他們,誰都知道他們離開的理由。李志義忍不住去勸谷主,“我?guī)巳デЯ志涂梢??!眳s見對方擺擺手,那意思再明顯不過。陳幽原本也是想勸老谷主留下的,他畢竟年事已高,前一陣上面挑釁的人更是不少,如若去到千林必定是又出力又受氣的,大伙兒都頗為擔心。更重要的是,如果李中平無法洗刷冤屈,一旦老谷主故去,守一盟必定會來接收這塊土地,或劃歸至尊堂,或被其他門派瓜分,這是他們無法接受的,也是一些年輕弟子堅持要留在這里的原因。
“谷主,我們可以”他快步上前,卻被李志義攔下,“你必須去千林?!标愑倪@才意識到老谷主的打算,轉頭想往谷里沖,卻見老谷主腳下發(fā)力,站到了他跟前,將槍一橫?!瓣愑?,”他的聲音帶著威嚴,“如果我沒能回來,這桿槍就靠你支起來?!?p> 陳幽微微搖著頭,見老谷主沒有反應,又大幅度地搖起頭來,可是卻沒有人出來說一句話。交接長槍便是交接谷主的位置,老谷主嚴令他們在谷外提起李中平,可陳幽一直相信,他會回來的。
李志義輕輕推了他一把,大家都明白李中平的不易,可眼下,只有他這個親傳弟子去立下功勛,接任谷主,才可能保護這片土地,保護周圍的人。陳幽的心里又被不甘和委屈占滿,他不愿意為那些只會玩弄手段,武學毫無造詣的家伙賣命,更不想去保護那些或落井下石,或沉默不語的懦夫。
老谷主沒有管他的抗拒,一步步逼近,拉著他的手搭上長槍,算是完成了儀式?!盀榱她埬懝?,你得拿好了。”他這么說完,轉身向院門走去。
身后有低微的抽泣聲傳來,隨后被石塊轟隆隆壓下的聲音覆蓋。本就不算寬敞的院門被鐵條和石塊堵上,從此隔絕了谷內谷外。過了一會,灰色的石塊上泛起點點火光,那是里面的人把吊橋和繩索燒了。
那一刻,陳幽也沒能忍住地紅了眼眶,他所熟悉的那個山谷明明就在眼前,卻再難回去了。從這一刻起,他就只能做一件事,為守一盟盡心盡力地去拼殺。他抬起眼來,望著那熟悉又陌生的灰墻,明明剛剛才看過的景色就這樣模糊起來,他第一次覺得害怕,擔心自己會忘了谷中的景色。
一抹耀眼的顏色隨著微風擺動,是高高插在山石上的旗子,與龍膽花一樣鮮亮的顏色。陳幽伸出手去,握住那似乎遠在天邊的色彩,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過去的一切都牢牢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