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落下,一片紅色的楓葉隨風飄落在窗臺上,只見一位盤發(fā)的婦人正在屋子里教著兩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刺繡。
“繡的好一些啊!”只看那婦人瞧完大女兒繡的刺繡之后,轉(zhuǎn)身又來到了二女兒的旁邊。當她看到二女兒的繡品之后,忍不住撇了撇嘴說道:“韻萍啊!娘對你說過,刺繡的時候,針角要對齊,你怎么還是這樣馬馬虎虎的呢?”“我~~我也是照著母親教我的繡的?!敝宦牰畠汉雾嵠嘉卣f道??粗赣H一直在責備妹妹,大女兒何韻寧起身走到母親面前,只聽她寬慰著母親說道:“娘,韻萍還小,她能繡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若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是我繡的還是她繡的?!?p> “就是,娘這是擺明了偏心?!焙雾嵠监絿V粡埿∽?,委屈巴巴地說道?!澳锸裁磿r候偏過心了?”只聽林以筠又好氣又好笑地對何韻萍說道:“每回家里吃雞爪子的時候,還不是給你兩個,你姐姐就只有那么一個?!?p> 夕陽快要落下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男子的腳步聲,三人知道一定是是何啟安回來了。何啟安是家里唯一的獨子。何啟安一回來,只見林以筠就直起身子,起身就要去廚房做飯了。
何韻寧只見弟弟一身灰色長衫,寸短的頭發(fā),肩上挎著一個長帶藍布書包。他剛一踏進家門,就看見何韻萍,蹦蹦跳跳地來到了身邊。“哥,你下學回來了!”“你累不累???快把書包給我吧!”只見何韻萍一邊接過他手里的書包,一邊纏著他撒嬌,問著他今天在學校里發(fā)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何家在安湖雖說也算得上是大戶人家。林以筠的丈夫在外以開綢緞廠經(jīng)商,但家里卻一直保留著舊時代的傳統(tǒng)——家里的女子雖說可以跟著長輩識一些字,但誰都不可以去上學堂。
何韻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跟著哥哥一起去念書。每回只要何啟安一下學堂,何韻萍總是會纏著他對她講一些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情。
何韻萍從小到大總愛咋咋呼呼的,而且沒事總喜歡拉著何韻寧問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有一年冬天,外面剛下了一場大雪,偏偏這個時候屋子里的地龍突然滅了,管家?guī)е嗽谖堇镅唬糜行﹩鼙亲?。她們姐弟三人便在院子里玩起了打雪仗,一動起來,倒是不覺得冷了。
玩到一半的時候,只見她突然抬頭指著那天上的冬陽,開口說道:“哥,姐,你們看那天上的太陽,如果我能天天把它抱在懷里是不是就不會覺得冷了呢?”“又在說胡話了!”何啟安走到她的面前,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講道:“先生講過,太陽就是一個大火球,你抱著火球睡覺?也不怕夜里把自己燙成烤乳豬!”“哥你騙人,”只聽何韻萍開口道:“倘若那太陽真是一個火球的話,那為何它燒不著藍天,燒不著白云,也燒不著天上飛的大雁和小鳥呢?”
何啟安有些答不上來,只見他有些委屈地對何韻萍開口道:“先生是這樣教我的?!焙雾嵠悸犕曛?,只見她得意洋洋地對他說道:“那就是先生在胡扯,搞不好真像劉媽說的那樣,那些教書先生全都是一些為了錢在唬人玩的人!”
那一次何啟安被何韻萍氣得三天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但何韻寧卻知道那是何韻萍自己上不了學,就看不慣何啟安也可以上學,故意在用那些話在氣他。
何韻寧跟著母親在廚房里燒飯,看到何韻萍依舊是纏著啟安在那里東問西問的,何啟安想要躲開她,卻怎么躲也躲不及。
說起他們?nèi)置?,估計也只有何韻寧依稀記得——那年春天,母親挺著一個大肚子在廚房里做飯,晚上父親回來的時候,往??偸菚е话c心回來哄自己吃的他。那日手里不僅有給自己帶回來的點心,懷里還有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娃娃。
那日,只聽父親對母親說:“文斌哥在刑場上被槍決了,一個時辰前,嫂子也跟著他一塊去了?!焙雾崒幹栏赣H懷里抱著的孩子是文斌伯伯的孩子,只見母親沒有吭聲,而是慢慢地從父親手中接過那孩子,轉(zhuǎn)身回屋,并沒有再去問他什么。
何韻寧雖然不是很清楚文斌伯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事情,只記得從那以后,文斌伯伯的兒子就一直在自己家里,母親對她說,這個孩子從此以后就是自己的親弟弟,父親又將他改名為何啟安,說是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
母親生下二妹何韻萍后,他們姐弟一家人就在這個老舊的院子里,過著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
何韻寧和母親做好了晚飯之后,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林以筠看著天色已晚,以為丈夫是有事給耽擱了,一時回不來,便喊來何啟安與何韻萍,對他們說父親可能是有事情耽擱了,說讓他們先吃,等父親回來了之后,再給父親熱一下。
晚風輕輕吹過院中的一棵大棗樹,吹動了樹上的葉子,沙沙作響。
“巖謙家的,巖謙家的,”就在何韻寧陪著母親還有弟弟妹妹正坐在院子里吃飯的時候,突然聽到住在村東頭釣魚的李大伯的聲音:“巖謙家的,你快出來,出事了!”一聽說出事了,只見何韻寧、何啟安還有何韻萍三人立刻從屋里跑到了林以筠的身邊。當李大伯滿頭大汗地跑到了院子里的時候,母親見他神色慌張,便也有些緊張地開口問著他:“李哥,到底怎么了?”
只見李大伯一邊喘著氣,一邊對母親說道:“巖謙所坐的商船在海上遇到了臺風,整條船全都被海浪給打翻了,我弟弟他們幾個把他救上來之后,人也早就已經(jīng)斷氣了,救不活了?!蹦赣H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的身體有些情不自禁地向后倒了倒,還好有何韻寧與何啟安他們在身后扶住了母親。
林以筠站直了之后,只見她轉(zhuǎn)身一邊哭,一邊轉(zhuǎn)身往海邊跑去。何韻寧姐弟三人見狀也緊跟在母親身后。何韻寧這一路上見母親一直在抹著眼淚,走起路來也有些跌跌撞撞的。
當何韻寧跟著母親來到海邊的時候,只見李哥的弟弟,還有平日里和父親一起出海的幾個漁民,將父親的尸體給抬到了海岸上。
當母親真正看到父親的尸體正活生生地平擺在她面前的時候,只見她不禁一下?lián)涞搅烁赣H的身上,痛哭地撫摸著渾身早已冰涼的父親,對他開口道:“當家的,你怎么就這樣去了呢!你這一去,撇下我和三個孩子,你讓我們娘四個以后該怎么活???”
何韻寧姐弟三人,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父親,以及痛哭流涕的母親,已經(jīng)長大懂事的他們知道父親已經(jīng)去了,只見他們也跟著母親一起跪在地上。嘴里一邊喊著爹,一邊痛哭起來。
只是無論他們幾個如何痛哭,父親還是去了,再怎么傷心,他最終還是回不來了。
三天后的喪禮上,何韻寧姐弟三人與母親披麻戴孝地跪在家里給父親守孝。在這期間已經(jīng)許久不在他們家露過面的嬸嬸葉巧合也一直在喪禮上陪伴著母親左右。
說起自己的這位嬸嬸,何韻寧倒是有些覺得她這是在這里貓哭耗子假慈悲——聽說她還未進門之前曾經(jīng)是安湖鎮(zhèn)上的一家妓院的妓女,以賣淫為生。從她還沒進門的時候,父親就堅決反對她嫁入何家。怎奈二叔之前年輕氣盛,不顧家里人的反對以及街坊四鄰的嘲笑硬要將她迎進門。父親與祖父一怒之下將他們夫婦趕出了家門,再也不許他們回來。
現(xiàn)如今她出現(xiàn)在這里,分明是看到父親與祖父都已經(jīng)不在了,叔叔平日里又對她言聽計從,整個家里沒人再會壓著她了,所以她今天是來這里向他們耀武揚威來了。
只見嬸嬸一邊將母親從地上攙扶起來,一邊安慰著她道:“嫂子,你也別太過于傷心了,您還有兩個要養(yǎng)活呢!”全家人都在為何巖謙的突然離世而傷心,誰也沒有注意到葉巧合的這句話,林以筠從跪墊上起來的時候,居然差點沒跌倒,好在有何韻寧和何啟安及時跑到母親面前攙扶住她。只聽葉巧合對他們二人說道:“韻寧,你娘只怕是跪久了累了,你們兩個快扶著她進屋休息一下吧!”
只見何韻寧一邊攙扶著母親,一邊懂事地開口道:“娘,我先扶您進去歇一歇吧!”林以筠扭頭看向何韻寧,一邊點頭,一邊說道:“好,你們扶娘進去歇一歇吧!”
父親剛剛離世的這段時間里,母親整日以淚洗面,原本就身體不好的她一經(jīng)不住,居然氣暈在床上,一病不起。
這段時間,嬸嬸倒是時不時地來探望他們母子,何韻寧只是有些奇怪,她不明白平日里不大愛與他們來往的嬸嬸葉巧合,如今怎么會如此的殷勤,難道真的只是在同情他們孤兒寡母?
何韻寧不見得,但現(xiàn)在她與母親都還沉浸在失去一家之主的悲痛之中,沒人會去考慮這些事情。
不出所料,在父親剛過完頭七的一天夜里,嬸嬸居然這么快就來找母親,直接向她提出了讓她割讓土地的事情。
“何葉氏,我看你是想要地想瘋了吧!”母親堅決反對這件事情,何韻寧站在外面,只聽到母親與嬸嬸在屋內(nèi)爭執(zhí)著:“巖謙有兒有女,有人為他披麻戴孝,那他死后的那些良田,自然也是由我兒啟安繼承,你怎么能說出讓我把巖謙名下的田地過讓給你兒子這樣的話來呢?”
葉巧合見林以筠執(zhí)意不肯讓地,她就一改先前的一副討好的嘴臉,一臉冷漠地對林以筠說道:“嫂子既然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了,那我不妨把話給說開了,這老一輩的人誰不知道,當初您可是帶著一個拖油瓶嫁入何家的,那年與你一同在花轎里坐著的,除了你以外還有那才不到一歲多點的韻寧,老人們都說,當時大哥還未迎您下轎,卻先樂呵呵地把韻寧那丫頭抱進屋了?!比~巧合說話的時候,林以筠心里雖然有氣,卻也只能坐在那里一聲不吭。葉巧合見她不說話,以為是她理虧,便聽她繼續(xù)說道:“是,韻萍是哥哥的親生骨肉,韻寧從小就貼心懂事,日后出嫁之時,何家自然不會少了她們倆丫頭的嫁妝,但啟安那孩子和您、和哥哥、還有整個何家一丁點關(guān)系都沒有的,難不成你想把咱們韻萍嫁出去之后,把哥哥留下的財產(chǎn),都留給一個外姓人不成?”
“夠了!”只見林以筠氣呼呼地起身對葉巧合開口道:“你的話說完了嗎?如果說完了話,請你離開我的家,這里不歡迎你?!薄吧┳樱医袢帐莵砗眯呐c你商量,你可不要不識好歹!”見林以筠執(zhí)意不肯讓地,葉巧合突然變得囂張起來。只聽她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對林以筠說道:“眾所周知,啟安根本就不是你與哥哥的親生骨肉,難不成嫂子你真想百年之后,把哥哥留下的田地,交到一個外人手里不成?”
“滾出去!”只見林以筠突然激動了起來,只是她這一激動,居然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只見她一邊指著葉巧合,一邊開口對她說道:“你快給我滾出我的家,馬上給我滾!滾!”一旁站著的劉媽見狀,只見她一邊替林以筠揉著前胸,一邊替林以筠罵著葉巧合道:“太太讓你出去,你難道沒聽到嗎?趕緊走吧!”葉巧合見林以筠仍舊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她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只見突然回頭瞇著眼,看著林以筠輕聲地說道:“你給我等著,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得到?!?p> 葉巧合走出去以后,何韻寧聽到母親一直在咳嗽,便立刻跑進屋里給母親倒了一杯水。
林以筠勉強地喝了杯子里的幾口水之后,回過頭來對何韻寧微微一笑道:“娘沒事了,想睡一會兒?!焙雾崒幝牭胶螅灰娝贿咟c頭,一邊和劉媽一起讓母親躺下來休息。
從嬸嬸剛剛的語氣中,何韻寧大概可以聽出,似乎除了韻萍以外,自己與弟弟啟安都不是何家的孩子。但看著如今病重的母親,何韻寧實在不忍心開口去問她這些事情。
母親睡著了以后,何韻寧替母親關(guān)上門以后來到了門外,然后輕輕地替她關(guān)上了屋門。
今夜的星空很美,何韻寧坐在屋門口的臺階上,抬頭看了一會星空之后。只見她從自己的身上拿出了一塊懷表。這個懷表是用金色的鑲邊做的,背面是用一塊黑色的皮膠鑲成的。打開之后,就聽到里面的時針在滴答滴答地作響。
四年前,她在半山腰上救下了一個身受槍傷男人,那個男人醒了之后身上沒有一分錢拿來付診金,他看著自己摸索了他的全身,最后只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塊懷表,對自己說了一句:“那就用這個來墊付吧!”
當時她看那懷表是用金邊鑲成的,執(zhí)意不肯收下如此貴重的東西。但那人卻騙她說這個懷表并不是真品而是仿制品,并不值多少錢。何韻寧這才勉強地收下了這個懷表。
每次打開這個懷表,聽到從里面?zhèn)鞒龅囊魳仿?,何韻寧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原本是打算去當鋪把這塊表給賣掉的,但不知怎么何韻寧始終舍不得把它送到當鋪去。
因為何韻寧一直以為那個男人一定還會回來,結(jié)果何韻寧左等右等,那個人始終都沒有回來來取他的懷表。
今天,爹爹去了,何韻寧始終睡不著,她點著一盞煤油燈,將懷表放在枕頭邊上,聽著里面滴滴答答的聲音,漸漸地睡著了。
父親的五七過了以后,葉巧合就把他們娘幾個從原來的家里趕到了后地邊上的幾間茅草房里居住了。
母親每天躺在床上養(yǎng)病,家里的農(nóng)活全拉在劉媽一個人身上了。何韻寧不忍心看著劉媽整日里這般辛苦,如今家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她很害怕有一天劉媽也會離開他們。有時候她會來和劉媽一起干活,但每回到了這個時候,劉媽總是會把她從地里趕走,讓她在家里陪著妹妹練字,說她原本就是一個千金大小姐,不應(yīng)該和她在這里干農(nóng)活。
劉媽和母親想的是一樣的——她們不希望她和妹妹在家的時候大字不識幾個,將來嫁人了之后,做個大字不識的文盲。何韻寧聽劉媽說,母親小的時候曾是易承的大戶人家,因家道中落才逃荒到安湖來,之后又嫁給了父親。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大概半年多的時間,直到有一次,何韻寧和何韻萍在家里練字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子里傳來母親劇烈的咳嗽聲,以及劉媽著急的聲音:“夫人您怎么樣了?夫人?”
然后只見劉媽著急地從屋里跑出去之后,剛好看到何韻寧與何韻萍從屋里跑了出來
這個大夫姓王,從小在鎮(zhèn)上也算是與何巖澤一家人還算是熟悉。
當王大夫給林以筠診治完了以后,站在一旁的何韻寧一臉著急地問著他道:“大夫,我娘的病怎么樣了?”“并沒有什么事?!敝灰娡醮蠓蜣D(zhuǎn)過身來,從藥箱里拿出一張紙和一塊硯臺,只見他用毛筆在紙上寫出了幾個字之后,轉(zhuǎn)身對何韻寧開口道:“你現(xiàn)在照著這幾味藥去給你娘親抓藥吧!抓來之后,今天晚上就給她煎上。”
何韻寧一聽說母親吃了藥以后,今天晚上就能好起來,她興高采烈地接過大夫手里寫的藥材之后,向他微笑著道謝?!摆s緊去吧!”只見王大夫不停地催促著她:“這藥你娘越早喝越好,省的耽誤了時辰藥效就要過了?!?p> 躺在病床上的林以筠,看著何韻寧漸漸離去的背影。轉(zhuǎn)過神來看著王大夫坐在凳子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的神情,只見她開口問道:“王大夫?qū)㈨崒幹С鋈?,可是有什么話,是不能讓她聽見的嗎?”王大夫看著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林以筠,一邊嘆了口氣,一邊對她開口道:“你如今的身體只怕早已是病入膏肓,只怕如今就算是華佗在世也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p> 王大夫說完這些話之后,林以筠不禁求他先不要將她如今的病情告訴給她的孩子們。王大夫看著生命垂危林以筠,也只能點頭答應(yīng)了她。
臨走的時候,王大夫作為一個多年的鄰居和林以筠開口道:“何太太,作為一個和何老爺多年的鄰居,恕我直言,您如今要替你的孩子們早作打算,萬一您有一天真的撒手而去的話,也要讓您這三個孩子,以后能有一個依靠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