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聲滴答滴答地敲打在磚瓦上,待屋檐上積蓄得滿了又匯成了小流直落而下,嘩啦啦的流水聲不停歇地響著。
溫江河道的水位也悄悄上漲,將小船頂到了橋墩底下。許是晴空連日高掛地累了,這幾日便都是纏綿的陰雨,鬧得人心忽靜忽躁。
長敬算是正式在織夢閣住下了,在三層有自己的一間小屋,每日按部就班地跟著其他三十二位織者一起在二層的修習室里修習,從最簡單的儲夢術開始。
他原先以為儲夢僅需依靠儲夢石便可,直到系統(tǒng)地學習了《修夢錄》中關于夢境理論的部分,才知曉儲夢石剛開采出來時僅可儲存一個夢境。
如果長期枕睡便會每夜重復做相同的夢境,施加了儲夢術后方可根據礦石的特性賦予其一定的存儲空間及特殊功效。
這也就揭示了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枕月舍曾經是織夢淵的一部分。
普通人去枕月舍購買儲夢枕的時候并不會深究儲夢枕是如何從儲夢石制造而成的,更不會關心它與儲夢術的關系,所以對普通人來說枕月舍與織夢淵的牽連關系是秘密的。
而對于織夢淵的所有織者來說,《修夢錄》中已明示了枕月舍在幾十前曾是織夢淵中專門負責儲夢石開采和加工制造的一個分部,它們只會一種術法,那便是儲夢術。
但后來不知基于什么原因,織夢淵進行了一次組織結構的大改革,不再分為各部。
所有織者可以通學每一種術法,并將原有的枕月舍分部全部割離出去,成為一個獨立的專司儲夢枕制造和銷售的組織。
此后經過數十年的發(fā)展,才逐漸有了皇室掌權,織夢淵掌勢,枕月舍掌錢三足鼎立的說法。
長敬想起他第一次在東街陳叔的米鋪里看到吳杳時的情境,那時她便是進了枕月舍,說明枕月舍和織夢淵只是表面上完全獨立開來,各自發(fā)展的兩個組織。
但私底下可能仍有交流聯(lián)系,互幫互助也說不定。
不過這都不是最緊要的,令他最頭疼的是,別的織者修習術法都可以通過提取自己往日的夢境試煉,而他就成了只能埋頭啃書的理論派。
好在,吳杳記起了這件事,便主動找到長敬,將他帶去了織夢閣的五層。
他經過第四層的時候只看到了五個房間,便大概明白這是閣主與閣老休息和修習的地方。第五層的結構與前四層都不同,沒有任何一個房間,只有一個煙霧繚繞的“大池子”。
吳杳告訴長敬,這便是熔煉夢境,提純夢元之力的靈淵,溫江城所有從百姓處獲取的夢境都最終匯聚到了這里。
靈淵底端沉淀的液體便是液化之后精純的夢元之力,其上形似煙霧的氣體則是多重夢境顯色疊加后所呈現(xiàn)的景象。
織夢閣塔尖的琉璃瓦投過日光照射進煙霧里,反射出了晶亮的水波,更顯得此處仿如瑤池仙境一般。
“今后你就在這里修習吧?!眳氰谜驹陟`淵池邊,目光投向虛無的煙霧中,光彩便全都像有意識一般流向她的雙瞳,連帶著她的整個身影都虛幻起來,長敬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饒是長敬自己也沒想到,他居然可以以所城百姓的夢境為修煉的基石,還有閣主親自在旁邊督教。不知道會不會看到爺爺的夢,或者……
吳杳像是猜到了長敬心中所想,瞥了一眼長敬,開口道:
“所有織者的夢境都交由他們自己處理,自己提煉夢元之力反哺自身或是拆分開來用作修習??椪咝鑼`淵內的所有夢境保密,不泄露給任何人。”
長敬乖巧地點了點頭,聽到保密兩字忽然腦間閃過了一個疑惑,那會不會看到什么不該看的呢?比如春夢……長敬的神色瞬間怪異了起來。
吳杳靈敏的感知自然而然地探覺到了長敬的變化,不再看他,負手站立的身影好似又更挺直了些,倒有點像是師父的模樣了,清聲道:“你可知道儲夢術作何用了?”
長敬像是被爺爺抽到了醫(yī)理突查,十分自覺得認真起來,“儲夢術用作儲夢石的開發(fā)改造,使其具有多次儲夢、安眠舒緩等功效。”
吳杳:“還有呢?”
長敬又下意識的抬手撓了撓后腦勺,答不上來了。
吳杳便接著道:“儲夢術除了賦予,還有剝離,缺一不可。一塊可以交給百姓使用的儲夢枕不僅需要具備基礎的儲夢功能,還需可以做到自動摒除不應被記錄的內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長敬吃驚,“這也能做到嗎?”
吳杳白了他一眼:“不然你以為儲夢術就這么簡單?”
長敬心中的那個疑惑忽然也就解開了,神色卻更怪異了,試探地問道:“吳姑娘,不是,閣主,你真的沒有讀心術嗎?”
吳杳多年平靜無波的情緒突然多了一點想動手的沖動,“李長敬,你心里想什么都寫在臉上了。”
長敬煞有其事地摸了摸臉:“竟有這么神奇?”
吳杳:“……”
真正神奇的事情還在后面。吳杳僅是伸出了一只手,便有一團半透明的白色煙霧自動從靈淵上方分離出來,化成纖長的煙絲縈繞于吳杳的手中,她輕輕一轉手腕,便將這團煙霧推向了長敬。
“閉上眼,摒除雜念,什么都不要想,心中默念‘無風起,緣自來‘,夢境自會展現(xiàn)?!?p> 長敬一一照做,想起這是《修夢錄》寫于首頁的術語,第一次不借助他人的幻夢術,僅憑自己的能力去看一個夢境。
眼前的黑暗逐漸散去,呈現(xiàn)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來,溫江城是南城很少落雪,這大約是夢主思念中的另一處地方。
畫面長久地停駐在落滿雪的城墻上,那冷氣也漸漸傳到了長敬的身上,似真的站到了這座高大的城墻下,靜默凝視。
天空上沒有太陽,也沒有閑散的云朵,與白雪成了一色的茫茫,仔細看去,竟又落起雪花來。
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片,輕飄飄地蕩著,似不愿降落無趣的人間,左右搖擺著反抗,最終還是拗不過去,認命似的一嘆氣,加速放大在長敬眼前。
緊接著,便是三三兩兩的雪花結伴下凡來了,越落越多,直要晃花了眼。
忽然,一抹黑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一片白芒里,他就走了兩步,停在了高高的城墻邊上。長敬是仰視的視角,隔得太遠,也看不清那黑影長的什么模樣。
心中暗想大約是城里的守城兵,不想轉折突降。那人影竟忽然跳出了城墻邊緣,追隨那雪花而去,直直地落下來,身影在長敬眼前迅速放大。
最可怕的是,長敬只能一動不動地看著,心中警鈴大響,揪心的墜空感充斥了他全身,腳心一陣發(fā)麻,生出不可遏制的恐懼來,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是害怕摔死還是害怕被砸死。
長敬本能地就要睜眼,想要結束這個噩夢。
一陣冰涼的觸感忽地出現(xiàn)在他閉合的眼睛上,一碰即走,就像是一朵結了冰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瞼上,迅速融進他的身體,瞬間直達心底,在最關鍵的一秒止住了他的動作。
吳杳清冷的聲音就在耳旁響起:“不要睜眼,嘗試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正視它?!?p> 長敬就如一只被安撫了的小獸,仍有些許幾不可查的顫抖,與心中的恐懼做著抗爭,眼前依舊是那白雪覆蓋的城墻,零落的雪花,和那又回到高墻上的人影。
一模一樣的情境,乍然重演,那人影跳落下來,心口被揪緊,手心也不自覺地握緊。
“無風起,緣自來”六個薄薄的字眼在長敬的腦海間隱隱冒出了頭,他一遍遍地默念起來,強迫自己去看那落下的雪花和人影。
墜空的感覺依舊存在,但就像一聲悶雷,只在最初的一瞬牽動著長敬的情緒,之后便無任何雨滴地放晴了。
如此一遍一遍地重復,那雷聲也便不在了,雪花露出晶瑩的棱角來,城墻顯出破舊來,細微的苔蘚藏在雪下,那人影被吹起的衣袍,所有事物都好似拉近了距離,放緩了速度一一呈現(xiàn)在長敬的眼前。
原來這就是織者所看到的世界,分秒瞬息,微觀靜止,五感通靈。
一個普通的白云夢打開了長敬的眼界,讓他感受到了從前從未有過的體驗。
夢境中的寒氣逐漸遠去,長敬緩緩睜開眼,吳杳依舊負手站在原來的位置上,方才眼睛上那冰涼的觸感仿佛從未來過。
“咦,你居然跑到靈淵來修習了?我可都沒享受過這么好的待遇,看來無夢者也很吃香嘛!”
林瑤的聲音突然從背后響起,長敬回頭一看,果然是林家兄妹和趙清語。
林瑤大搖大擺地走到了靈淵旁,點評道:“你們溫江城的人可真少,我們云陵右分閣的靈淵比這個大了一圈不止,那煙霧籠罩地人都看不清了……”
“瑤瑤?!绷洲纫娒妹糜止懿蛔∽炝耍惠p不重地喊了她一句,止了她的話頭。林瑤癟癟嘴,渾不在意地去瞧別的地方。
林奕又向吳杳道:“吳閣主別介意,舍妹被家里寵過頭了,缺些教訓,這幾日要是見她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你就直接指出來?!?p> 吳杳只輕輕點了頭,表示自己不會跟林瑤計較這種小事,但也沒接林奕的話茬。長敬聽到那聲“瑤瑤”,倒是忽然想起了吳剛夫婦喚吳杳的“杳杳”。
趙清語又適時地在氣氛有些落冷的時候接口道:“這幾日,吳閣主安排的比試,我們的幾個織者都說學到了很多,溫江城果然是能人輩出?!?p> 自那日比試之后,吳杳又安排了幾位織夢閣的織者分別與云陵來的織者一對一地切磋,各有勝負,倒也和和氣氣。
陳老、周老還有些技癢地主動向照日堡和抱山嶺的閣主請教,一團迷霧中誰也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只聽見陳老爽亮的笑聲傳出去了老遠,也沒留下話,就回自己的房間里繼續(xù)修習去了。
周老客客氣氣得與抱山嶺的閣主施了禮,說一聲受教便也就回去了。留下的兩位閣主也是一臉沉思,想來也是頗有感悟。
吳杳對趙清語印象良好,便也溫和地回了話:“都是同僚,能攜手共進,守望相助便是最好。”
林奕靜了一會兒,鄭重地說道:“吳閣主,還有一事,家?guī)熛胛覀兣c你一同商討,也看看我們能不能幫你到什么?!?p> 語畢,一個眼神飄向長敬,長敬自覺地走向階梯,準備回避。
吳杳猜到他們終于要說此行的重點了,喊住了長敬,“你留下。”
詫異的長敬與林奕尷尬地對視了一眼,還是長敬心理比較強大,也不糾結,聽吳杳的,又走了回來,站到她身側。
吳杳想了想,還是向林奕解釋道:“此前發(fā)生的怪事,李長敬多有參與,也許他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p> 林奕這才了然,長敬反倒一頭霧水。
什么怪事?后山的暗境事件嗎?
還好還有一個藏不住話的替他開了口,“哥,什么怪事呀,師父怎么只跟你說,不告訴我!趙清語,你是不是也知道?”
林瑤本來發(fā)閑地在一旁溜達,耳朵卻靈,一點沒落下,咋咋呼呼地插入話題,他們三個雖師承一人,林瑤卻對同門師姐趙清語有些莫名的敵意。
趙清語一看就是個好脾氣,也習慣了林瑤的惡語相向,微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聽說原來此行還有隱藏任務。
林奕看這里也沒外人,便直說了:“家?guī)熃拥侥愕拿苄?,讓我們借著切磋交流的名頭,到溫江城來助你探查近段時間發(fā)生的異事?!?p> “因為關系重大,故而知道的人還是越少越好,相關信息我們都不會再對他人提起,探查的結果我也會直接向家?guī)焻R報,由他做決定下一步如何處理?!?p> 吳杳點了點頭,向林奕等人從頭講述了一遍近幾個月來溫江城發(fā)生過的可疑事件。
長敬聽完吳杳的話,過去那些被自己過濾掉了的隱憂瞬間忽然都重新涌上心頭,仔細一回想,似是一條若有若無的絲線將這些事串聯(lián)在了一起。
但那最關鍵的線頭卻滑溜地在腦海間閃過,抓之不住。
“我們可以再去一次后山?!?p> 長敬意外的開口,讓林奕皺了眉,下意識覺得有些莽撞。
吳杳卻覺得確實有必要再探一回:“上次我在后山看到了一團絳紅色的夢境顯色方才判斷為是暗境,但等我一直追著那光影到了山頂,卻一無所獲?!?p> 按理說,如果真的是有人刻意編織的暗境,并以幻夢術神不知鬼不覺地籠罩整座山體,那么施展術法的人定就在附近,也許再仔細地探查一遍后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林奕也無其他更好的思路,便也就默許了,林瑤是個愛湊熱鬧的,雖然性格上有些驕縱,但靈敏的凝夢術在關鍵時候有大用。
趙清語溫柔寡靜,遇事沉著,有自己的看法,也可看著些鬧騰的林瑤。如此便定下了他們五人一同再探后山。
溫江城的雨不通人言,絲毫沒有因為吳杳等人的探山計劃而有轉歇的跡象,未減反增,斜斜地雨絲在寒風中拉長,密集地砸在衣袍上,不一會兒便淋濕了大片。
“我說,就不能挑個天晴的時候嗎,非要趁雨夜做什么,說不定下雨天壞蛋也休息……”林瑤嘟嘟囔囔的抱怨聲響在上山的隊伍中間,可惜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走在最前面的是吳杳和長敬,他們對地形更熟悉些,且需按照上回的路徑原路探尋,故由他們開路,中間是兩位姑娘,林奕斷后。
連綿的雨水將山間的土地潤濕了個透徹,一腳踩下去便會留下一個深深的泥腳印來,一不小心還可能踩出一個滑坡,摔個大跤。
長敬走在吳杳稍后一步的位置,低頭注意著自己腳下和吳杳的位置,兩手時刻坐著緊急準備。
吳杳突然一個停步,他也立即停下,后面的林瑤正在心里罵天,一個沒注意差點撞上長敬后背。
林瑤:“怎么又停下啦?”
吳杳的聲音混在雨聲里:“這附近應該就是上次我和李長敬被暗境分隔開的位置?!?p> 長敬在四周的地面上環(huán)視了一圈,想要找當時他為躲避野獸攻擊而撲壓過地面的痕跡,無果。大雨沖刷掉了大部分人為痕跡。
當時的野獸是幻夢所化,更不會在地面上留下痕跡。想來,當時他們看到的血流和埋尸坑應該同樣沒有留下什么線索。
吳杳:“我們再往前走一點?!?p> “這么大雨,還能留下什么……?。 绷脂幍泥洁炻暠緛泶蠹叶剂曇詾槌A?,但她的一聲驚叫瞬間將眾人的心跳繃成一線。
林奕就在林瑤的身后,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林瑤的胳膊,林瑤的下半身卻突然不見了。
四人都圍了上來,趙清語攙住了林瑤的另一只手,止住了她下墜的勢頭,和林奕一合力將她拉了出來。
“嚇死我了!哪個缺德鬼在山上挖這么大個坑?。 ?p> 林瑤驚魂未定,仔細一看,原來她方才與眾人錯開了一步,走了旁處有植被覆蓋,少些泥濘的土地,不妨這草木只是虛掩,下面居然是個深不見底的大坑。
林奕大笑,打趣道:“缺德鬼撞上走運鬼,我們這趟就不算白走了?!?p> 林瑤瞧自家哥哥不關心自己就算了,還要開損,瞪了一眼林奕:“那我發(fā)現(xiàn)的地方,就我來瞧!你站一邊兒去?!?p> 林奕搖頭低笑,當真一伸手請林瑤上前察看。
長敬忽然伸出一只手虛擋了林瑤上前,另一只手撥開了坑邊遮掩的草木:“你們看這周圍的土?!?p> 與其說這是坑,不如說更像一個洞穴口,周圍的斷根草木一看就是人為的刻意遮掩。穴口不算大,五人正好圍成一圈,順著長敬所指的位置,蹲下仔細看土面。
從上順流而下的雨水一層層地沖刷過穴口,露出邊緣深處的土壤來,泥黃的土水中赫然摻雜著部分鮮紅,就像凝固了的血液沉積在了土壤中,遇水又融化而出。
泥黃的水流漸漸被混雜的紅色替代,成了紅流,瞬間讓吳杳和長敬回想起了上回在暗境中看到的“血流”。長敬還要多想到一處“埋尸坑”,當時所見的血流就是從坑內涌溢而出。
難道他們又進入暗境了?
吳杳同樣想到了這種可能,沉聲道:“我并未在周圍感受到夢元之力外溢,也未見夢境顯色,應當未入幻夢?!?p> 如此,眼前的一切就都是真實發(fā)生的了。
長敬想了想,說道:“既然不是幻夢,那我們下去看看就知道這紅色的是什么了?!闭f完,便徑直往坑中跳了下去。
吳杳皺了眉,就要跟著下去,林奕一攔,“危險的地方自是男子先去,姑娘們稍后。”語畢,也就跟著長敬鉆入了黑漆漆的洞穴。
地面上的三人無奈地對視一眼,只好等在上面。
洞穴里,長敬跳出后立即落地,可見洞內與洞口落差不大,洞內有多深就不好說了。后頭的林奕剛進來,正兩眼一摸黑,就突然見眼前一抹火光閃過。
“噌!”長敬從懷里摸出了火折子點燃,兩人在逼仄的空間里四目相對。
“小兄弟機靈啊,我怎么沒想到。”有了光,就好探路了,林奕盛贊道。
長敬笑了笑,“這后山我來過許多次,時常遇到天黑還沒下山的時候,此后上山便知道帶火折子了?!?p> 上頭三人自然也看到了長敬的火光,皆是在心中一嘆,他們一群織夢淵的天賦能者,卻是連一點生活經驗都沒有。
長敬也不多言,謹慎地環(huán)顧了一周,便往洞穴深處走去,消失在吳杳三人的視線內。
許久也不見他們的說話聲,火光也被遮擋住了,想來這個洞穴有一定深度,不知道是誰開鑿的,又作何用處。
不知道過了多久,吳杳一動不動地等著,雨水打濕了她整個后背,兜帽邊緣都淅淅瀝瀝地掛起水來,才終于重新看到了那火光出現(xiàn)在洞口。
林瑤忽地往前一探身,衣袍上的雨水嘩地就倒進了洞穴里,正巧全都劈頭蓋臉地砸在了仰面要說話的林奕臉上。
“……林瑤你這是在報仇嗎?”
“哈哈哈,我是走運鬼,你就是倒霉鬼??煺f說你們有什么發(fā)現(xiàn)?!绷脂幰恍τ质窃S多雨水倒進了坑里,長敬機靈地退了一步。
林奕嘆了口氣,“你們進來一起看看吧?!?p> 林瑤本就想當先鋒來著,聞言第一個跳進了洞穴,真人比雨水還要重地砸在林奕身上,好在林奕這回早有防備,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她,順便狠狠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
兄妹倆打鬧歸打鬧倒是也知道不堵著洞口,趙清語第二個進了洞,動作輕飄許多,一點沒沾上周邊的泥濘。長敬忽然想到,或許她也會些功夫。
吳杳在最后干脆利落地躍了進來,由長敬在前帶路,往深處走出。
眾人的目光都順著火光往前看去,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們的身后,洞穴外一個黑影無聲地一閃而過。
走了大約二十余米,方才走到盡頭,是個封閉洞穴,并未連通后山某處。但誰也沒想到洞穴深處竟然是一具尸體。
林瑤當下就咋呼地跳到了林奕身后,趙清語也微皺了眉沒有靠近。
只有吳杳走上前,蹲下身仔細查看。長敬就在一旁舉著火折子,火光映出了已經腐爛地不成樣子的尸體。
勉強還能看出應該是一具年輕的男尸,胸腹間有一處明顯的傷口,似是被鋒利的兇器刺穿內腑致死。他的身下積了一灘干涸的血跡,還有些凌亂的血腳印。
他的面目已經看不清楚了,但身上的衣物保留地十分完整。款式簡單,通體深黑,沒有明顯標志,袖口收緊,不像日常穿著,倒是特別適合夜間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吳杳也不避諱,就要伸手去翻他身上是否還有什么能象征身份的物件。長敬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動作便立即抽回了手,從懷間又掏出一物遞給吳杳。
“這是探物鉗,我采有毒的草藥時用的,以防萬一?!遍L敬自然地笑笑,吳杳明白過來,他是怕尸體上有毒。
吳杳點了點頭,接過探物鉗小心地翻開尸體的胸襟。干涸的血跡有些黏連住了衣服,需用些勁才分得開,吳杳一用力,便有一物“跳”出了衣襟。
林瑤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還以為是什么活物,嚇得原地一跳。
吳杳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跳出的東西是個滑溜的玉石,大約是先前被衣物阻住了下滑的路徑,衣物一被掀開就順勢掉落出來。
撿起一看,那玉石比掌心還小些,雖粘上了許多血跡,但仍能看出它的品質上乘,通體是透亮的翡翠顏色,表面光滑無暇,沒有任何刻痕,但有一處孔心,像是折扇或什么環(huán)飾的吊墜。
吳杳從袖中取出一張干凈的手帕,將玉石裹了收進懷里,未出言判斷,但心里隱隱有了猜測。
長敬本應是第一次見到這玉石,但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兒見過。
“這人是誰呀,洞口的血跡就是他的嗎?”林瑤扒著林奕的后背瞧,見吳杳看了半天也沒句話,忍不住問道。
吳杳順著血腳印看了一圈,“應當是兇手殺了此人后,在此處逗留了一會,腳下無意間踩到了流出的血液,之后一路走到洞口,出洞的時候又印進了邊緣的泥土里。死者的身份目前還無法斷言。”
林奕接道:“那這人和這個洞穴跟上次你們遇到的暗境有關嗎?”
吳杳示意長敬將火光照向洞穴的內壁上,“這就要看這洞穴里有什么值得他們進來了。”
壁面上有明顯的人工開鑿的痕跡,但除了尸體之外好像就沒有其他東西了,殺人也不過一個斗大的埋尸坑罷了,專門挖個二十米來長的洞,顯然尋物或者藏物的可能性更大些。
眾人都四下看了一圈,確實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
長敬拿著光源,看得更加清晰些,左支右轉間,似乎看到了火光一晃,好像有什么反光之物。
他忽然道:“會不會在尸體下面呢?”
眾人一愣,長敬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話本里不是常有這樣的場景嗎,有的人死也要遮掩著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的東西。”
顯然這個話本,正是從吳杳那借的,她自然也看過,立即了然,上前與長敬一起挪開了尸體,露出他身后的土面。
果然,一塊半開采狀態(tài)的石頭露了出來。方才反光的正是開采過的那面。
林瑤快言快語:“李長敬,我現(xiàn)在有點認同你那詭異的直覺了,你怕不是個半仙吧?”
那石頭街上隨便拉個人可能不一定認識,但卻一定用過,織夢淵和枕月舍的人對此更是熟悉,這是儲夢枕的原料儲夢石。
儲夢石的礦脈所在最早傳說就在織夢淵的發(fā)源地。
自從澹臺女創(chuàng)立織夢淵開始,為避免世人為了控夢術而發(fā)生爭斗,甚至引發(fā)戰(zhàn)爭,便用幻夢術封閉了那一帶的山路,將整個織夢淵藏匿了起來,連帶著儲夢石礦脈所在的位置一并消隱了。
世人只知道大約位于東文帝國和西巖帝國交接的邊境位置,那里的山脈便稱之為無名神山。
此前只有無名神山一帶發(fā)現(xiàn)過有儲夢石的礦藏,沒想到小小的溫江城后山居然也會出現(xiàn)。
如此,這個洞穴存在的原因很可能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儲夢石,便悄悄地自己挖掘開采。
后來不知何故,發(fā)現(xiàn)儲夢石的人被殺害了,但他臨死時還用自己的身體掩藏住了儲夢石,殺害他的人也許并沒有發(fā)現(xiàn),便徑自離去,并用草木遮掩了洞穴,全當他的墓穴了。
這是目前最合理的猜測。
長敬一直盯著那出于半開采狀態(tài)的儲夢石,它只露出一個光滑的切面來,非手工不可及,定是有鋒利的器具切割過才顯露出這一面來,但是洞穴里卻沒有看見任何器具。
鬼使神差的,長敬伸出手,輕輕地摳動了一下那塊儲夢石。
“咕嚕?!蹦鞘^竟然就這么輕易地從土墻上剝落了,滴溜溜地滾到了長敬腳下。
林瑤:“真是李半仙啊……”
長敬撿起石塊,拿到眾人眼前,只見這儲夢石是個已經早已開采完成的原料,只是還沒有進行下一步加工,所以才不完整地包裹在原生的土質里,與放置的位置不那么貼合,輕輕一摳便掉落下來。
而那位置旁邊并沒有任何其他儲夢石,顯然是被人刻意安上去,假裝是礦脈的。
這下謎團更大了,究竟是誰將這塊儲夢石放在這個洞穴里假裝礦脈?
儲夢石的原料掌握在織夢淵和枕月舍的手中,他又是從何而來?
這么做又有什么意義呢?
從入山開始就沒怎么說過話的趙清語忽然說道:“如果這人死亡尚未超過七天,我或許還可以探下他的往夢。雖然可能即使有夢,也不能說明什么?!?p> 趙清語說話的時候很輕柔,像是足不出戶的深閨淑女,也很容易讓人忽略她的存在,但她總能在氣氛轉冷的時候適時地開口緩和解圍。
此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驗證死者的身份,獲取更多信息了,只好讓趙清語一試。
吳杳讓過身,露出那具腐爛了大半的尸體。趙清語一步步走上前來,好像有些害怕,在尸體一步外蹲了下來,正要伸手觸摸,林奕忽地遞出了一張男子用的手帕。
“清語,不介意的話,用這個包裹著會好些。”
趙清語感激地看看林奕,她的手帕之前給林瑤擦衣服了,正有些為難,林奕就善意地伸出了援手,她輕聲謝過,拿手帕裹了尸體的左手才將自己的雙手輕輕的握了上去。
這是她探知往夢的方式,不論生死。
林瑤看到這一幕,哼了一聲,氣呼呼地看著林奕。
趙清語閉上了眼,并沒有很快睜眼,說明應當是有往夢尚未消散。
不一會,她微微啟唇,用幻夢術將她所見都幻化在了眾人眼前。
起初只是些雜亂的景象,一會兒晃過東街,一會兒晃過城北,出現(xiàn)了好多無關的路人。
后來景象變成了后山的樹林,正是他們上山的路徑。
畫面是以夢主為第一視角,所以并不能看見他的相貌,但他并沒獨自一人上山,而是帶著三個男子,對話時便露出對方的相貌來。
吳杳微微皺了眉,這三人她見過,正是那批無端增加兌換長夢丸次數的人??墒菫槭裁磿@么巧的,都夢到了這后山呢?
夢境有些斷斷續(xù)續(xù),畫面時常突然轉變,并不是連貫繼續(xù),隱隱還有些話音傳出:
“……等這批儲夢石挖掘出來,我們就發(fā)財了啊……不枉我跟你走這一趟……你不怕被……這石頭我用過,絕對貨真價實……”
畫面剛出現(xiàn)這個洞穴便結束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來過這里,又從此處發(fā)現(xiàn)了多少儲夢石。
按照方才他們的猜測,這些儲夢石如果是有人刻意放置在此處的,那么便是放置石頭的人故意透露了消息,引人來挖掘,再趁機殺害。
或者放置石頭的人就是帶那三人來這里的人,其中一人被殺害在這里。
如果夢境中所說屬實的話,那么就可以解釋為什么這些人都夢到了這片后山。
因為尚未經過儲夢術加工改造的儲夢石帶有天然的屬性,如果直接拿來做枕,會自然引動夢主記憶中最近出現(xiàn)的地點和看到的畫面,并直接記錄在儲夢石之中。
那些前去織夢閣的人很有可能都拿到了流露在外的儲夢石原料,并以此為枕儲夢兌換,故而都出現(xiàn)了后山的景象。
因原石未經儲夢術開拓,便只能記錄一個夢,于是他們就湊了其他的儲夢枕一起去兌換,最終致使大幅增加了兌換的次數。
此時已經可以確定,這個洞穴,甚至這個無名尸體都與暗境事件相關。
因這具尸體死亡尚未超過七天,那么在吳杳和長敬遇到暗境之后,林奕等人來到溫江城之前,還有人不斷地在此處搬挖儲夢石。
長敬手中的儲夢石便是最后一塊。
林瑤突然道:“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吳杳等人本來都在沉思案件線索,沒有注意周邊,站在離尸體最遠,最靠近洞口的林瑤最先發(fā)現(xiàn)了一些怪異的聲音,好像是有什么東西砸在地面發(fā)出的聲響。
林奕耳根一動,瞬間想到了什么,“壞了,好像有人在填洞!”
四人聞言皆是一驚,快步向洞口跑去。長敬抱著那塊儲夢石走在最后。
他們來到洞口一看,果然是有人在上面不斷往下扔石塊,已是扔了不少,眼看著洞口已經被遮掩了大半。
因雨聲浩大,先前的動靜都被遮掩了,方才林瑤聽到的就是兩塊巨石砸擊在一起的鈍響。
吳杳最先動起來,左手一抖,軟劍便直落而下,緊握在手,快步踩在了最近的一塊石頭上,也不怕上面的人兜頭就要砸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出了洞口,揮劍直指那人胸口。
那人也穿著一身黑衣,扔了手中石頭,便躲閃起來,與吳杳的黑衣交錯在一起,動作竟快地分不清敵我。
因洞口窄了許多,吳杳身形纖瘦還可沖出,林奕高大的身影就不行了,搬了幾塊石頭走這才出來,一眼便看到了吳杳和那黑衣人打斗的畫面。
黑衣人只有一個,林奕便也先不去拉底下的林瑤等人了。
黑衣人顯然不是好與的,也不見他手中有什么兵刃,卻有比游魚還要敏捷的身手,比虎爪還要鋒利的攻勢,林奕大喝一聲便沖上前助手。
他也無兵器,但從小習武,掌法深厚凌厲,一加入戰(zhàn)局黑衣人便有些左支右拙起來。
洞底下的三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總歸出洞要緊,長敬趕忙把儲夢石一下先拋了上去,又動手一塊塊地搬起底下的大石頭來。趙清語和林瑤著急但又幫不上什么忙,只好站遠些不礙事。
外面的打斗聲一聲響過一聲,長敬總算搬出了路,先送兩位姑娘上去了,這才滿臉雨水的爬上來。
林瑤是個狠脾氣,都給人家欺負到頭上來,剛才憋的一口氣當下就要發(fā)出來,嬌喝一聲便也要加入戰(zhàn)局。
“小心!”吳杳正擋過黑衣人一拳,不料那拳頭忽地展開,飛出一把銳器,混在雨絲中直朝林瑤面門而來,當即出聲示警。
林奕回護不及,目眥欲裂,只見林瑤身后柔柔弱弱的趙清語忽然一凜,腳步翩飛,瞬間來到林瑤身后,一轉其腰身,堪堪避過那把飛針。
長敬落在最后,看到這一慕,不禁大嘆做個半仙不如做個武林高手,活的長久些。如果有命下山,他定要好好學功夫。
黑衣人趁眾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暗器上,捉了個瞬間飛快地施展了一個術法,此時只有長敬一人正對著黑衣人,也只有他一人可以看到黑衣人的動作,立即高聲提醒:“是幻夢術!”
最可不預測的危機就是夢境。
吳杳和林奕聞言立即離身躲避,心下同時泠然,會幻夢術說明是織夢淵的人,果真是有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