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半個時辰的路程,今天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雪路難行又天色漸晚,桃山鎮(zhèn)街面上的店鋪紛紛關(guān)門下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亮燈的醫(yī)館,趕忙把洪婆子抬進(jìn)去救治。
見此情形,看診的老大夫讓他們快快把人抬到后院,醫(yī)館里的兩個學(xué)徒也跟過去幫忙,烏央烏央一小幫人全忙活起來。小魚因著背上的傷行走間痛得不行,眾人顧著洪婆子,她漸漸落在最后面,想到自己過去也幫不上什么忙,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緩一緩。
一松懈下來,才感知到身上痛,她費力地抬起左邊胳膊一看,衣服上已經(jīng)紅慘慘的一片,一直漫延到身后,恐怕后背也是一樣。
過了片刻,抬頭見老大夫和沈永走了出來,兩人低聲在說些什么,而沈永眉頭緊鎖,牙關(guān)緊咬,一言不發(fā)地垂頭而立。
老大夫重重嘆口氣,又轉(zhuǎn)身回去后院。想必是見過太多想沈永這樣的病人家屬,并不多勸。想著怕是洪婆子病情嚴(yán)重,小魚用沒傷到的右手撐著起來,走上前小心問道:“永哥,念姐兒奶奶怎么樣了?”
沈永直言道:“情況不好,配藥特別貴,說是配一副藥要足足八兩,而且需連續(xù)吃上三副才行,不過就算這三副藥喝下去也保證一定能夠治好,大夫特提前知會我,要快點籌齊銀錢才會配藥。”
小魚:“沒事兒,我已經(jīng)把家里的錢都拿來了,不過只有四兩,其余的……”
沈永打斷她道:“小魚妹子,麻煩你在這照看著,我得連夜趕回村里去湊錢。”
“就算湊錢也不急于現(xiàn)在,大晚上的,念姐兒奶奶那怎么離得開你,難不成醫(yī)館還非要收齊了錢才救人嗎?等明天再湊錢也不遲的?!毙◆~勸道。
沈永為難地?fù)u頭,其實方才他便是在懇求大夫先救人,欠下的錢他一定盡快還上,可是醫(yī)館也不是善堂,人家也無能為力,好在大夫最后答應(yīng)先給洪婆子喂下第一副湯藥,容他兩日回去湊錢。足足二十四兩銀子,實在不知該找誰去借,村里的人大多都被他好賭的親爹沈壽生前借了個遍,欠下的債直到死也沒還上,以至于如今人人避他家如蛇蝎。平日往來還好,若是借錢恐怕絕無可能,醫(yī)館雖說已經(jīng)容了他兩日,可就算再容他五日也未必能夠借得到。
眼下只有二叔家可以去試一試了。
一邊是危及的老娘,一邊是他曾發(fā)的毒誓。
老天爺好像一直把他往絕路上逼,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地發(fā)生,容不得他喘口氣。
小時候他記事起,沈壽就常年爛賭酗酒,每每輸了錢回家就會對著洪婆子非打即罵,祖宅田地輸光了還不收手,連親生的大女兒沈媛也被他嫁給別人來還賭債,之后仍然不改賭癮,源源不斷地四處欠錢,直到后來一次爛醉睡在雪地里活活凍死了。
而且在他祖父活著,沈家還沒分家時,沈壽就為賭錢偷偷當(dāng)當(dāng)?shù)袅松蚣业淖嬲?,事發(fā)后沈福沈壽兩兄弟便決裂了,祖父把沈壽逐出沈家,不許他入家門半步。后來沈福傾盡家產(chǎn)贖回祖宅,更是放話稱往后沈壽便是餓死路邊也不會再給一個銅板。其實也怨不得沈福不顧手足之情,世上因沾上賭癮而傾家蕩產(chǎn),以至于流落街頭的家族比比皆是,倘若一旦施以援手就會被纏上,往后更是別想脫身了。
沈永雖心里怨恨親爹沒有讓他過上一天好日子,還留下一屁股的賭債,卻也不能讓他成了孤魂野鬼。
于是只身一人求到二叔家里,跪在二叔面前立誓,求二叔允許把沈壽葬進(jìn)沈家墓地,今后沈壽欠下的賭債他一人承擔(dān),絕不貪圖二叔一分一文,更不會再上門求助。
這樣的毒誓最后才換來沈壽的入土為安,幸而沈永也一直信守承諾,盡管家中常常斷糧,他也從未去二叔家借過半文錢。日久見人心,沈老爺也見他不似他爹是那般個爛泥扶不上墻的,終究是骨肉血親,兩家漸漸才開始恢復(fù)往來。
現(xiàn)在關(guān)乎洪婆子的性命,他也顧不得要違背誓言了。到底為人子一場,怎能親眼看著生母等死啊。世間的苦痛萬千,可十之八九離不開一個‘窮’字??偸亲屓松聿挥杉?,壓得人彎下脊背去求。
“永哥,不用回去湊錢。”小魚忙拉住他,抬起手腕給他看,小聲道:“看,這個手串是粉水晶的,額……你們這里叫做水玉,前一陣子茹茹陪我來鎮(zhèn)上問過的,說是比珍珠還值錢呢。你拿去,等明天天亮后找個當(dāng)鋪當(dāng)了,付醫(yī)館錢肯定綽綽有余?!?p> 見沈永沒動,她把手串?dāng)]下來,塞進(jìn)他手里,道:“快收好,先救念姐兒奶奶要緊。”
沈永把手串緊緊攥在手心,久久說不出話來,最后壓抑地說道:“多謝,你放心,我一定,一定會把它贖回來的?!?p> 小魚拒絕道:“不用說這個,東西沒有人命重要,眼下你快進(jìn)去看念姐兒奶奶吧,她身邊離不開人的。”
沈永也實在憂心洪婆子的傷勢,不再多說什么匆忙去了后院。
可憐的小魚一直被忘在腦后,直到后半夜洪婆子喝了藥安頓下來,呂斌和邵輝也趕著驢車回村子,這才記起她也被砸傷,趕忙又找來老大夫救治。
所幸檢查完發(fā)現(xiàn)并沒有傷到骨頭和內(nèi)里,雖然傷口血跡斑駁看著兇險,不過大部分都是些皮肉傷。就是許多細(xì)小的木屑連帶著塵土扎進(jìn)肉里,只得一點點用針和鑷子挑出來,在傷口里面反復(fù)地翻弄讓疼得她哇哇亂叫,幸虧念姐兒和沈永都陪在洪婆子身邊沒有過來,要不然都要被她嚇個好歹來,以為多重的傷呢。
老大夫上了年紀(jì)眼神不濟(jì),油燈里的火苗一晃一晃的,也頗為費神。漫長的過程比被砸時還疼上幾分,好不容易熬到結(jié)束,涂了藥包扎起來。膏藥涼涼的,使得傷處的疼痛一下子緩解許多。最后老大夫告訴她以后必定是要留下坑坑洼洼的疤痕,加上無法除盡皮肉里細(xì)小的臟東西,即便痊愈也會沉積在皮下,略帶些許灰黑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