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寂緲如此神器,卻不能徹底砍掉濁音身軀。
蓋因他煉化萬數(shù)惡鬼,將身體煉作了阿鼻獄里猝練萬年的極寒玄鐵。
寂緲初年斬妖魔鬼怪無數(shù),何曾有過敗績
今日他與濁音纏斗半晌,無數(shù)次劈上他身軀,然只能留幾道口子。
雖極寒玄鐵堅硬無比,寂緲也不曾落了下風(fēng),息炾卻猶有些冷然。
被歸海瀾一刀砍下的右手此時正在地上不住地翻扭,五指作腳四處爬行起來。紫黑的血所及之處,草木俱是被瞬間腐蝕殆盡。
歸海瀾看著那斷手,將目光又轉(zhuǎn)到手中緊握的霜絕上。
刀身斑駁陸離的霜絕,竟無半點損耗。好似砍得只是區(qū)區(qū)一根木柴。
她觀息炾一招一式,俱是很有幾分力道的。他那把神劍都不能劈開,她這區(qū)區(qū)無名之刀卻一擊命中?
頗有些蹊蹺。
被強行按在地上制住的濁音目光則狠狠盯著歸海瀾,和她手中的霜絕。
憑他自己,也是震怒不已。這樣千猝萬練的肉身,怎會如此不堪一擊?!
未曾想他堂堂南疆濁音仙君,竟會被一介凡人所傷至此
潑天的恥辱!
一時間三人俱是沉默。
濁音終究忍不住,咬牙切齒眼中泛血恨恨道:
“你們?nèi)缃褚绾???p> 應(yīng)他的,是琵琶骨驀地傳來的劇痛。
他悶哼幾聲,竭力轉(zhuǎn)頭看向不緊不慢動作的息炾,眼中先是不可置信,后又默然,再然后,是死灰般的了然。
身上劇痛一陣一陣,濁音卻似乎感知不到。漫天的黑云不知何時消散了,此時,已是第二日的午時。
重見天日的風(fēng)月居,一眼望去皆是狼藉。
但凡是宮閣建筑,俱是只剩斷垣殘壁,廢墟遍布。
陽光灑落進來,濁音忽覺眼角刺痛,轉(zhuǎn)頭扯出一抹笑,不再看這大好晴光。
良久,他淡淡出聲:
“放我起來罷。我自行做個了結(jié)。”聲音沙啞,卻又帶了從前的清越。
息炾封了他大穴,方才更斷他經(jīng)脈。無論濁音如何掙扎,都再無可能翻盤。
他與濁音相識五六百年,這世道間,能與他識得如此多年的,也只有這樣幾個人了。他陡然想起三百年前與他同行時,他那突然間的嘆息: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想來那時,便心生魔像了罷。
“為何入魔,煉邪陣,禍蒼生。還有來時那方石殿里,所謂的石像,俱是被抽筋拔骨滅三魂七魄的人?!蹦乔嚆~棺,又是如何。息炾眉眼遠淡,一如從前相識的模樣看著濁音。
濁音血色斑駁的臉上,浮出一如從前相識的笑。
漸漸地,眸色又見癲狂,竟是大笑出聲。良久才止住。
“你可知曉云櫟為何突然間游歷四方?”
息炾皺眉。云櫟,是濁音道侶。三百年前出南疆四處游歷,不見影蹤。
濁音窺得他神色,又是一笑,只是面上神情又若惡鬼附身。他開口,語氣恨恨:
“呵……。她當然不是突然間游歷四方去了。她啊,被我,殺了。呵呵……呵呵……呵呵!
我為何殺她?蓋因她是個賤人。賤人!我待她如何地好啊……人人道濁音仙君留戀萬花叢,最浪蕩不過。
偏偏她……一個半大的黃毛丫頭,就這么著出現(xiàn)了……”他驀然低語,仿若呢喃。
……
云櫟一百歲時,剛得了道心,她四歲被師傅帶回洞府坐了弟子。自從開始了修煉之路。
有些天分的修士,五十年便可生道心。云櫟是個不大有天分的,她用了整整一百年。
這一百年里日日夜夜在洞府中度過,她修煉至此,形貌音容和心性,都是十四歲的模樣。
是個梳著雙環(huán)鬢的黃毛丫頭。天真爛漫,有稍許小女兒家的嬌縱,卻再可愛不過。
闔府上下幾十個師兄弟師姐妹都拿她當個寶,師傅更不用提,長摸著山羊胡子給她開小灶,任由她摸他丹藥靈草當零嘴。
這位師傅呢,修道七百年。不曾飛升,卻德高望重,有個倉酉老君的尊稱。
門派不大,也不算小。
本領(lǐng)不高,卻也不低。
云櫟術(shù)法不行,但也能將將保個命。
一晃十年一度的梧畇山修士集會到了。
師傅老人家終于舍得放云櫟出了關(guān)。此次集會頗為盛大,連一向避世不出的息炾仙君都來露了臉。
且此處主持集會的,是青年才俊,三百歲就得到的天縱英才濁音仙君。
更有數(shù)方大修士坐鎮(zhèn)。
可見這回的梧畇山修士集會,有多么壯觀;第一回出關(guān)就遇上這樣壯觀盛事的云櫟,有多么興奮。
凡間一貫流行的諸多戲文里,有一出是講的這么個故事。
不諳世事的千金大小姐,遇上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年紀輕輕位高權(quán)重的青年才俊,不過隔著十幾簾白紗遙遙望了一眼,便墜入愛河。
大小姐臉紅心跳小鹿亂撞,當晚就揣了閨房中的金銀細軟穿著綾羅綢緞翻墻出去私了奔。
云櫟偷偷讀著二師姐偷偷弄來的這話本時,每看一個章節(jié)都要做出一番批判。
例如這十幾層的白紗遮起來莫說是眼神,連個鬼都看不見,怎地就遙遙一望墜入了愛河?
臉都看不清罷!
難不成都有術(shù)法神通,能透穿了不成?
再者這大小姐如何揣了財物一走了之?她可與才俊商量過?
還穿著綾羅綢緞翻墻,竟比她還要愚笨!
這戲文太扯,云櫟只覺這寫書人將讀眾當了傻子,便不肯再看。
于是乎那戲文又回到了二師姐的手里。夜深人靜時,她時常躺在被窩里聽著二師姐看的嘖嘖有聲。
心里只是莫名。
在二師姐嘖嘖有聲的半月熏陶下,師徒一行人就這么地到了梧畇山。
梧畇山,在南疆北。南疆,是個炎熱不已蚊蟲登天的地方。
甫一到南疆的晚上,她在客棧里被咬成了豬頭。
睡得極穩(wěn)當?shù)亩熃愕诙煨褋硪娝?,笑的涕淚橫流幾欲升天。
云櫟怒,抹了清涼膏,戴上面紗,氣鼓鼓地一日都不肯抬頭。
兩天后集會開了會。她隨著師傅一行坐到了不遠不近的一個亭子里。
被蚊蟲叮咬的大包此時還不曾完全消了。她又被笑了兩天。
也不知為何,同樣是蚊蟲,師兄師姐他們抹了膏藥便極快地好了。偏偏她的一堆包又紅又腫,厲害地很。抹光了三個罐子都不見全好。
她皺了白紗下俏生生的臉。高臺前高高坐著的幾個道君她一個不認得,此時又有老者在臺子中央顫顫巍巍地講著些她不愛聽的。云櫟只覺自己期盼良久的出行,好生無趣。
遂趁大家不注意,預(yù)備溜跑。
她提了鵝黃的裙角,一雙大眼轉(zhuǎn)得滴溜溜,就這么溜出了小亭。
不巧剛一踏出去,便撞上一個胸膛。她慌忙下抬頭,面紗掛在那人壓襟上。
于是入了眼的,便是一張靈俏的豬頭臉。
濁音瞇了桃花眼,摸著下巴道:
“嘖,我說小蚊兒這兩天怎么不吸吉圓的血,原是在你臉上喝飽了?!?p> 云櫟抬眼便看見一張?zhí)一ㄋ频哪槨K惑@,這,這竟是比大師兄還好看地多!
她紅鼓鼓的臉驀地嚴肅。
“哪里來的妖怪!”
反常必有妖,三師兄常說好看的女人多為狐貍精;她舉一反一,約莫好看的男人便是男狐貍精。
更何況,這男子明晃晃地長了副狐貍精的模樣。
她一時慌張,竟不曾注意到妖怪說了甚么,只是向后大大退一步,滿身戒備。
不想那妖怪居然半點不怕,還朝她意味不明地挑眉。
云櫟鼓了臉,唰地拔出長劍直指濁音面龐。
濁音逃了枯燥乏味的宣講,正在各個亭子外到處閑逛,欲要看看有甚美人否。
不想轉(zhuǎn)到了那中土寒酸的倉酉老君門下,見了個賊眉鼠眼的黃毛丫頭。
他略略一挑眉過去,便被她撞了個滿懷。
那頭在他懷中亂拱一陣,抬頭面紗不再,他瞧得她紅腫的臉很是明晃。
嘖,那模樣,全南疆只有他養(yǎng)的那只大蚊子能咬出來。
乍養(yǎng)它玩時,他府邸中人可是深受其害。
他于是頗玩味地道出了那一番話。卻不想這豬頭臉的黃毛丫頭不作反應(yīng),而喚他作妖怪。
他驀地心內(nèi)噗嗤一笑,面上卻還是那副模樣,悠然地看著她要如何。
果真不叫他失望,黃毛丫頭眉毛一挑,拔出劍便指著他鼻子。
他留意一看那劍鞘,嘖,倉酉老兒那么沉悶的性子,倒養(yǎng)了個極活潑好動的小徒弟。
濁音驀地眉眼彎彎,道:
“女俠好眼力,竟一眼識破……”還未說完,黃毛丫頭杏眼一瞪向他襲來。
他懶懶地躲避,心道這小姑娘倒是很懂得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一道理。
一招一式皆是很板實,把劍當成砍柴刀,很是有力。
只是不懂變通吶,這模樣也勉強同個凡人打作平手罷。
那方亭子的白紗簾驀地動了一動。濁音瞇了眼,突然不躲了。結(jié)實地受她砍,連連悶哼。
白紗簾突地被一把打開,倉酉老君急得拿倒了浮塵,山羊胡一動一動朝著他道:
“大膽孽徒!竟敢對濁音仙君出手,看來是為師平日里太過放縱你了!竟如此不懂禮儀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