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晴對這副神情可說是再熟悉不過了.那一年,她年方二八,瞧見謝康樂與其他女子交談,雖然僅說了只言片語,但在她心中卻引起極大的波瀾.年深日久,她發(fā)覺自己對此無能為力,謝康樂雖然隨師父在剡溪學(xué)武,但他不像林晚晴,林晚晴不過是貧家女子,謝康樂是貴族公子,將來要繼承浩大家業(yè),說不定父母已為他訂好了婚配對象,說不定他早巴不得離開剡溪,離開與她一同生活的場景……想到此節(jié),她也是心如刀絞.那時候望著剡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清楚記得,當(dāng)時自己的眼神便是這般,深情款款,又透著無限的悲哀與絕望.
謝康樂道:“師妹,你如今的種種苦難,俱是我一人造成.我這些師弟、師妹,也是因我的緣故,遠(yuǎn)離家鄉(xiāng),不得不隱居在此僻靜的山林.他們個個待我情深意切,我怎么忍心傷害他們……”
林晚晴聽他語氣決絕,心中惴惴不安,忙道:“謝郎,你隨我去金國皇帝那里,到時候我們金山銀山,要什么有什么,你娶了我,我嫁了你,我們便一同周游四海,不問世事,謝郎,你說好不好?”
謝康樂慘笑道:“師妹……晚晴,你現(xiàn)在還不明白,富貴榮華從來非我所愿,名位權(quán)勢,在我如浮云.十余年前,我只想同你廝守在剡溪,永不離開.可是……可是我知道你心不在此.你貪戀人世間這些名利權(quán)位,但你又孤高自傲,不肯在嘴上承認(rèn),于是便將你的種種不滿強(qiáng)加在我身上,口口聲聲說是因我的緣故才到了今日這步田地.”
林晚晴一怔,顫聲問道:“師……師哥,你當(dāng)初真的愿和我在剡溪廝守終生?為什么……為什么你當(dāng)時不說?”
謝康樂道:“唉.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師妹,十年前你來中原尋我時,我清楚記得,你在那時喜歡唱那首歌: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在心里告訴自己,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先丟棄了你,你想要報復(fù)我,便要奪掉屬于我的一切.十年前,謝園的那場大火是你放的罷?”
林晚晴慌道:“我……”
謝康樂面容凄慘,露出猙獰一笑,繼續(xù)說道:“我謝家上下自我祖父,至奴仆奴婢,一共五十六口人,除我之外一共五十五口人,悉數(shù)被你殺害.我謝氏家業(yè),自晉代積累至今,被你一把火全部焚毀.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辦法恨你,心里不知為何,反倒對你有一股愧意.”
林晚晴道:“我去找你爹爹,你爹爹說,我可以嫁到你們家,但只能做偏房.那時他替你尋了戶好人家,便是當(dāng)時秦相夫人娘家的侄女.我受他如此凌辱,豈能甘心?”
謝康樂道:“如今十年過去了,你我容貌未變,但心境均已不似當(dāng)初.你心中所戀、所思、所恨之人唯我而已,我今日便將這條性命陪了給你.”一眼說罷,撿起柳明空掉落在地的佩劍,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林晚晴急忙出手,按住他手腕.謝康樂手腕一震,長劍脫手落地.林晚晴腳尖一點(diǎn),將長劍踢到自己手中,冷笑道:“謝郎,謝郎,看來我們此生是不能在一起了.你要想死,好啊,我就讓你死得痛快!”說著目光仍是緊盯著他,手中長劍卻斜斜刺向柳明空心口.
眾人驚呼不止.
柳明空眼中流淚,握著刺向自己心口的劍刃,緩緩說道:“大哥,你素來知道三妹的心意.那一園紅、紫、粉、白各色木芍藥花,三妹都是為你種的……你知道賞花要喝什么酒么?是西涼州的葡萄酒.你知道用什么器皿最好么?便是貴妃娘娘用過的頗梨七寶杯.那時我們讓青紈跳一支舞,嘉語替咱們作歌,二哥給咱們畫畫,咱們就做一對神仙眷侶……你說……好不好……”語音漸漸低沉,終于氣絕而死.
謝康樂恨恨說道:“林晚晴,你好狠的心!”
林晚晴說道:“這才要讓你見識我的手段!”將插在柳明空心口的長劍拔了出來,直直刺向葉心傳.葉心傳忙使出游龍劍法,將她逼退幾步.
忽然謝康樂右手握住葉心傳手中劍刃,用盡畢生功力,向自己脖頸橫抹過去,登時鮮血四濺,謝康樂身子向后一倒,躺在地上,喉嚨發(fā)出幾聲沙沙響動,便即死掉.
林晚晴突見謝康樂自殺,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悔恨之意勝過一切,不由得放聲嚎哭:“謝郎,你何苦如此?我們本有大好前途,你為何如此執(zhí)拗!都是你……你們,你們帶壞了我謝郎.我殺了你們!”揮舞手中長劍,便向三人劈去,忽然一人自半空落下,將一柄鋼刀橫在幾人之間,擋住了林晚晴這一擊.正是趙開山.
原來他與黎未正廝斗時,斜剌里竄出一人,抱住了黎未腰身.趙開山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小弟子武孟連.
武孟連叫道:“師父快走!孟江已帶師姐先行下山了.”
黎未一記重錘拍在武孟連后心,直打得他眼前一黑,但武孟連拼死抱住黎未腰身,竟令他又一時也無可奈何.趙開山慌忙上前,點(diǎn)在了黎未的肩井穴上.
武孟連此時已氣絕身亡,趙開山心中憐惜武孟連年紀(jì)尚輕,便在此丟了性命,忽然瞧見林晚晴發(fā)狂似的揮舞長劍劈向葉心傳三人,本待殺了黎未,替弟子報仇,此刻更不及細(xì)想,一個縱躍跳到三人面前,以鋼刀抵住他這致命一擊.
趙開山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先保住性命要緊.你們快走!”
徐仲素、馮墨輸心中難過,早已沒了主意,聞言便看向葉心傳.
葉心傳道:“二位前輩先往后山找孔大哥.”他知道趙開山武功雖高,卻遠(yuǎn)不是林晚晴對手,便決意與她共同對敵,興許可以有一線逃生的機(jī)會.
徐仲素、馮墨輸相視一眼,依言向西亭居方向奔去.
葉心傳與趙開山合力夾攻,因林晚晴心中郁結(jié),出手不免慌亂,饒是如此,二人依然難以取勝,只得找了個合適的機(jī)會,縱身后躍,疾向西亭居逃去.林晚晴見二人遁逃,也不追趕,只是癡癡望著謝康樂尸身,呆呆出神.
葉心傳與趙開山同往后山走去,不一會兒便趕上了徐仲素.四人一同前行,見山路漸窄,終于通到一處洞穴,上面赫然刻著三個血紅大字:西亭居.
趙開山道:“此處通道狹窄,上不接天,我等呆在此地,敵人來了,我等豈不是束手待斃?”
徐仲素道:“二哥方才讓七妹帶五弟來到此地,不知有何深意?我們既然接上了五弟、七妹,何不快些離開此地?”
孔嘉語兀自重傷未醒.馮墨輸便將他負(fù)在背后.幾人由趙開山在前引路,小心謹(jǐn)慎向谷口趕去,忽聽到不遠(yuǎn)處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趙開山道:“不好,是那耍流星錘的家伙!”幾人見出口被阻,只得原路返回,躲進(jìn)了西亭居洞穴當(dāng)中.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逼近,過了一會兒,林晚晴與黎未也到了洞穴口.
林晚晴道:“你們既然結(jié)義情深,便都在此處與我謝郎作伴罷!”命令黎未將三人尸首一齊丟入洞穴,如棄敝履.
黎未揮舞起手中流星錘,直直砸向西亭居題字旁的巖壁,一些碩大的石塊原本夾在山縫之中,被流星錘大力砸成幾塊,紛紛落在洞口處.黎未又從一旁搬了幾塊大石堵住洞口.那幾塊大石原本臥在洞穴之外,似乎有人用它做過石凳、石椅,看來十分笨重.忙活許久,終于將洞口嚴(yán)嚴(yán)堵上.
黎未道:“大頭領(lǐng),你如此將他們困在洞中,待我們走了,他們豈不是又出來了么?”
林晚晴冷笑道:“除非他們會飛天遁地,否則別想出來.你去替我打幾桶水來.”
黎未腳步匆匆向茅舍奔去,不一會兒左右手各挑了一桶水.林晚晴命他將水潑在洞口巖石上.黎未依言,將水倒在洞口巖壁上.林晚晴雙足在地上一點(diǎn),身子高高躍起,踩踏在巖壁間,從懷里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玉瓶,拔下塞子,將一些藥粉倒在水濕之處.但聽得窸窣聲響,那巖壁上的石頭好似冰塊一般慢慢融化,灌注在縫隙當(dāng)中,一刻鐘之后,洞口已牢牢封死.
林晚晴道:“原本是用來對付師兄的,沒想到他倒抹脖子死了,也好,讓他鐘愛的義弟義妹給他陪葬,也算是我們相戀一場,我也算是對得起他了.我們走!”
黎未望著已混成一塊的巖壁,搖了搖頭,知她行事心狠手辣,也不敢發(fā)問,唯恐多生事端,便跟在她身后向谷外走去.卻說洞中這幾人正自惆悵,不知如何是好,硬往洞外闖,難免會被林晚晴和黎未守株待兔、當(dāng)場擊殺,但就這樣困在石洞中眾人又心有不甘.后來洞口被死死封住,眾人也只得無法可想、徒呼奈何了.
葉心傳從懷里取出火折,霎時間一股淡黃色火光照亮了洞穴一隅.
徐仲素道:“別生火!洞口被堵,又無其它出路,過會兒空氣耗盡,我們幾個不就憋死了么?”
趙開山這時忽然想起穎兒已被弟子悄悄帶著下山,沒有跟自己一同被困此處,雖然死之將至,卻不由得感到欣慰,說道:“哎,徐神醫(yī),早晚是個死,不如亮堂堂的死,還光明正大一些!”
徐仲素也笑道:“我倒忘了這一節(jié).小兄弟,那邊有燭臺,你去將燭火點(diǎn)著了.我們就在此扯扯閑篇,敘敘閑話.”
葉心傳依言,引燃了燭臺上的燈芯,這才看到洞穴內(nèi)一張石床、一方石凳,周圍四張石椅,顯然曾有人在此居住.暗室既明,眾人將謝康樂、吳道玄、柳明空的尸首并排放在石床之上,徐仲素、馮墨輸、李青紈對著三人尸首各自叩拜三下.孔嘉語臉色蒼白,兀自傷重未醒.
趙開山疑道:“徐神醫(yī),你們七位有誰平日住在這里么?”
徐仲素道:“趙兄,你我如今也算是患難之交,不妨叫我一聲仲素,我便稱你作趙大哥,何如?”
趙開山爽朗地笑道:“我只恨早生數(shù)十年,又生在北方,不能與七位結(jié)交,如今相逢恨晚.”
徐仲素道:“也好過無源相會.”
兩人一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