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得屋內(nèi)一人聲音清朗,竟比琴聲更加悅耳.那聲音緩緩說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嘉語、青紈還不帶貴客進來?”
孔嘉語三人推門而入.只見一人跽坐在一方淡黃色席簟上,面前一方烏木古琴.那人以手撫琴,緩緩抬頭.葉心傳一看之下,不由得一驚,只見這人容貌俊雅,猶若世家公子,偏偏有禮,面帶微笑,猶若三春暖陽.只是孔嘉語等人稱之大哥,想必年齡應(yīng)比孔嘉語大出許多,可是眼前這人年歲卻不過二十出頭.
孔嘉語道:“大哥,這位小兄弟是泰山派素心道長門下弟子葉心傳.心傳,這位便是我大哥謝康樂.”
葉心傳恭敬行禮道:“心傳有幸得聞前輩一曲,有如旭日春風(fēng),不覺清新氣爽.”
謝康樂笑道:“小兄弟眼中了,方才我撫這一曲,小兄弟可知其意?”
葉心傳沉吟片刻,方道:“前輩曲調(diào)高雅,余音繞梁,心傳好比是梁上君子,唯竊得其形,卻難領(lǐng)會其要妙.”
謝康樂立起身,說道:“小兄弟何須太謙?試言之!”
葉心傳又沉吟片刻,笑道:“晚輩曾聽師父念過謝宣城的詩句,有一首道:宛洛佳遨游,春色滿皇州.結(jié)軫青郊路,回看蒼江流.日華川上動,風(fēng)光草際浮.桃李成蹊徑,桑榆蔭道周.東都已俶載,言歸望綠疇.心傳以為,與曲意相差仿佛.”
謝康樂一怔,突然大笑道:“小兄弟可謂是謝康樂的知音,此曲正是我新度之曲,名字便是游春曲.”心中大樂,連彈幾曲,與葉心傳相談甚洽.
謝康樂與六位弟妹隱居通元谷后,七人自號為幽谷客,外人知之甚少.七人各有一技之長:老大謝康樂出身江南名門世家,擅長撫琴度曲;老二喚作吳道玄,善使判官筆,又善畫山水,時人以為風(fēng)骨氣韻堪比唐代王摩羯;老三便是在破屋外與孔嘉語隔空對語之女子,喚作柳明空,綽號花仙子,平日里喜好蒔花弄草;老四徐仲素醫(yī)術(shù)精湛,江湖人稱賽華佗;老五孔嘉語喜好書法,于文章辭賦一道最是在行;老六馮墨輸長于鍛造兵刃,如今江南一帶盛傳的兵器譜上前三位——龍淵劍、赤水劍、周公劍——俱是出自馮墨輸之手;老七李青紈通習(xí)易經(jīng)八卦之術(shù),家傳絕技逍遙游由八卦步脫胎而出,乃是天下輕功之極品.其兄妹受友人之邀,在江南相會,一見如故,遂拜為異姓兄妹,相約行走江湖,一時傳為佳話.
后來謝康樂同門師妹因一向愛慕謝康樂,見謝康樂與六人交好,自然而然冷淡了她去,心生嫉妒,便設(shè)計陷害六人,數(shù)計不成,謝康樂又不愿與她糾纏,便與六位弟妹商議,同赴北方中原.他同門師妹也一路追蹤而來.與七人在通元谷外大戰(zhàn)一場.謝康樂雖是那女子師兄,卻于樂律一道十分癡迷,在武功上自然遠不如師妹.八人各自重傷,便定下十年之約:十年之內(nèi),師妹不得尋釁滋事,與七兄妹為敵,其兄妹則于十年之內(nèi)不得出谷半步.
這七人平日里都是極為慷慨仗義,在江湖上朋友甚多,知道他七人的遭遇,便派了許多奴仆侍婢來谷中照料他們,每年過年又都不忘贈與他們豐厚的禮物,是以七人雖不得出谷,衣食起居上卻絲毫不曾怠慢.這十年來在通元谷中安逸享樂,光景更勝于昔年,十年之期已到卻都不愿離去,又恐謝康樂師妹前來尋仇,前些日子兄妹幾人商議已定,便派出幾人外出查探詳情.吳道玄在外查探到消息,知道謝康樂師妹已加入當(dāng)年替?zhèn)锡R劉氏辦是的武林盟,知道如今武林盟由金人朝廷支持,實力非當(dāng)年可比.他素知謝康樂師妹對謝康樂一片癡心,幾乎病態(tài),十年之期既到,必定不會輕易放過七人.趙開山帶愛女及門人弟子來求醫(yī)時,恰逢吳道玄一封飛鴿傳書寄到,說武林盟已派出武林高手前往通元谷,不日即將到達.通元谷中一眾仆人未及稟報謝康樂,又見幾人各懷武功,恐有不測,便一同在谷口阻攔.論起時間,不過比孔嘉語、李青紈、葉心傳早到了一刻鐘.
幾曲撫罷,葉心傳更覺心平如水,塵念頓消,偶然間想起姐姐贈予自己的蝴蝶劍法,加上云惠的指點,此時聽著謝康樂的彈奏,腦海中突然看到一只蝴蝶翩翩起舞,落櫻繽紛之中,隱約見到一人迎風(fēng)舞劍,只見那人劍法飄逸,靈動自然,劍刃之上一股隱約可見的青芒不斷顫動,宛若仙人.
一曲終了,謝康樂以掌按弦,正待要對葉心傳說話,忽然門外傳來幾聲凄厲的慘叫,接著便聽得一人緩緩說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謝郎,你如今還好么?”
孔嘉語大怒道:“妖女,來得好快!”一語未罷,搶出房門.
李青紈也跟著走了出去.
葉心傳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只見謝康樂步履間仍是不徐不疾,面上依舊是帶著淺淺的微笑,便跟著他向門外走去.趙開山及他兩個弟子這時也湊到這件茅舍前來,望著十余個身受重傷,在地上哀號不止的侍仆均是一怔.
木階之下立著一清瘦的女子,只見那女子發(fā)盡斑白,一身素衣,手中抱著一只白兔.那女子低著頭撫弄著白兔耳朵,這時才慢慢抬起頭.葉心傳見她頭頂白發(fā),以為她年歲已大,不成想她抬起頭來,卻見她容貌姣好,皮膚光凈,一雙水靈的眼睛從眾人臉上掃過,終于落在謝康樂身上.一眼望去,那女子不過才十八九歲年齡.
那女子看到謝康樂,眼瞼微微低垂,似有眼淚溢出,聲音也微微發(fā)顫:“謝郎,你……你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我卻老了.”
她便是謝康樂的師妹,閨名喚作林晚晴.她自幼與謝康樂在剡溪從師學(xué)武,對謝康樂崇敬備至,后來年歲變長,那股崇敬便化為男女間的愛意,又因為謝康樂與六人交好,那愛意經(jīng)由嫉妒竟化作仇恨,致使她這十年來痛苦不堪,心中思念謝康樂,又不由得恨他入骨,恨他對自己的感情如此淡漠.年深日久,她日日夜夜念著那股子恨意,終于某天夜里頭發(fā)盡白.
謝康樂道:“晚晴,你也沒變,跟十年前在剡溪時一樣.”
林晚晴聞言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謝郎,你知道我要來找你的.”
謝康樂道:“我正在此等著你.”
林晚晴道:“你自然知道我為何而來?”
謝康樂道:“我自是知道的.”
林晚晴道:“那你依不依我?”
謝康樂嘆道:“師妹,今時不同往日,你們年歲已大,不再是當(dāng)年的幼稚兒童.我知你對我情深意篤,我又何嘗不愿與你常相廝守?只是你的要求太不近情理,我不能答允你.”
林晚晴皺眉道:“你不答允我那三件事,便見得你待我不是真心.謝郎,我們在剡溪時,你還記得么,你待我那么好.你從不忍心拂逆我的意思,總是順著我來.我犯了錯,本該受師父的責(zé)罰,都是你一個人承擔(dān)了去.那時你瞧我的眼神……”
孔嘉語叫道:“大哥,休與她說這些廢話!十年前是我們武功不濟,與這妖女打成了平手.這十年我們各自鉆研武功,俱有所得,未必便輸了給她!”
林晚晴冷笑道:“哼!憑你這雜碎,你敢跟我過招,你待要試試么?”
孔嘉語登時大怒,便要出手.
謝康樂一揮手阻住了他,說道:“晚晴,我若是愿隨你回剡溪,你可不可以放過他們?”
林晚晴道:“謝郎,你說什么我都答允你.將來我嫁給了你,所有一切都是你的,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說什么我自然都要聽.只是那三件事你必須都答應(yīng)我.第一便是要你答應(yīng)與我同回剡溪,此生此世只愛我、憐我一個人,第二便是你要親手殺了你六個結(jié)義弟妹以表誠意;不過第三件事卻可改上一改,原先我要你投誠金國皇帝,如今這一條大可不必……我聽江湖上人說這通元谷乃是三十年前武當(dāng)?shù)雷谄呓^與金人大戰(zhàn)之地,谷中有一處西亭居,據(jù)說藏有道宗武功秘籍,你兄弟七個在此十年,想必已探查清楚了.這第三件事便是你將那些個武功秘籍或?qū)懟虍?,錄在紙上,交了給我.這三件事你做到了,我們便立刻回剡溪,好不好?”
這時聽到遠處一人隔空叫道:“妖女休得再言!我兄妹幾個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正是先前在破屋屋檐下避雨時與孔嘉語隔空對語的女子,也就是花仙子柳明空.
忽聞得空氣之中一股淡淡的香氣慢慢逼近.有一人腳步輕盈,踏空而來,如飛鴻踏雪一般落在木階之下.葉心傳見她身材與林晚晴甚是相近,只是略微低上一些,只見她面容清麗,肌膚雪凈,明眸皓齒,年齡至多不過二十來歲,但這些人一向幽居空谷,所食所用,俱非凡品,大有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之概,因此表面看去年歲竟比實際年齡少上許多.
柳明空道:“今日谷中如此多客人.”
林晚晴道:“姓柳的,你對我謝郎施了什么毒粉,讓我謝郎對你們?nèi)绱司鞈俨簧?”
柳明空道:“我大哥偏偏君子,溫文爾雅,怎會喜歡你這種投敵賣國的妖女?”
忽見林晚晴身形一轉(zhuǎn),只眨眼工夫,又見她回到原處,右手仍撫弄著懷里的白兔,卻看柳明空時,卻見她右手摸著臉頰,一道深紅的手印赫赫然便在她臉上.
趙開山不由得驚道:“好快的身法!”
葉心傳也不由得在心底贊嘆道:“恐怕姐姐也沒有這么好的武功!”
林晚晴見眾人一陣贊嘆,輕聲鄙夷道:“少見多怪.謝郎,你快拿主意罷!憑你身邊的這些個雜碎,你們今日是逃不掉的.”
這時從遠處又奔來兩人,初時見到他們,便宛如是兩個圓球在向前滾動,近了一看,只見兩個身材稍胖的男人腳步沉重、大踏步向這里奔來,雖看著笨重,卻迅捷異常,不一會兒已到了木階之上.
當(dāng)先一人身穿深藍色長袍,頭戴學(xué)士方帽,右手握著一只亮金色判官筆,正是吳道玄.身側(cè)那人穿著粗布褂子,右手握著一只漆黑無比的大錘子,模樣像是個鐵匠,自是馮墨輸.
趙開山想道:“這七人各擅一技,武功恐怕都與我不相上下,不知能不能對付這女子?徐神醫(yī)救我穎兒,我今日拼了老命也要護他們周全.”心中盤算已定,頓生一股豪氣,忽而又想到穎兒,斜眼瞧了葉心傳一眼,想道:“若是過會兒我們敵不過那妖女,須令心傳偷偷帶著穎兒離開此地.他們小娃娃家,這妖女想必不會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