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樹梢之上，忽然飛落無數(shù)葉片，一抹淡綠色身影緊隨其后，緩緩落在地上。仔細(xì)看去，竟是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孩，看上去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在素心面前盈盈拜倒。
女子說道：“十余年不見，素心叔叔風(fēng)采猶勝當(dāng)年，心怡這廂有禮了。”
素心聞言，先是一驚，繼而大喜，說道：“心怡？你是葉二哥的女兒！”說罷仔細(xì)地看了她幾眼。
那女子說道：“當(dāng)年家父欲效仿林君復(fù)，隱居西子湖畔，不理朝野世事，被叔叔一語點醒，當(dāng)時心怡有幸在一旁奉茶。伯伯還記得么？”
素心點了點頭，說道：“果真便是賢侄女?！?p> 靜明道：“這位姑娘是師傅的朋友，自然也是清止觀的貴客，請入觀中稍歇?！?p> 靜明雖然身體殘廢，不能練習(xí)腿腳上的功夫，但十余年來內(nèi)功絲毫不減，方才便已覺察到林木之間除沈雁青外另有一人，且功力深不可測。他原先擔(dān)心這人是敵非友，恐怕是沈雁青的朋友，要與清止觀為難。后來見沈雁青與靜音比武時頻頻出丑，料像必是此人在一旁相助靜音。沈雁青離開之時遭到暗算，無疑也是此人的手筆。此刻見到真人，一來知道她是友非敵，心中安慰，二來看到她竟是個體態(tài)窈窕的纖纖女子，又不禁瞠目結(jié)舌。
眾人一同進(jìn)觀。過不多時，便到了內(nèi)堂。
素心坐在主人位子上，請葉心怡坐在客座第一席。靜明手搖輪椅坐在素心身后。其余弟子鞠了一躬，齊聲道：“師傅，師兄，徒弟、師弟告退。”
素心道：“好，你們下去罷！靜音，你留下來。”
靜音點了點頭，立在素心另一側(cè)。
素心道：“回想起當(dāng)年與葉二哥在孤山下飲酒，縱覽西湖風(fēng)景，那時尚年輕氣盛，論談古今風(fēng)流，仿佛猶是昨日。只可惜葉二哥英年早逝去，令人唏噓?！币徽Z未罷，兩眼淚橫。
葉心怡道：“叔叔無須難過。家父不幸早逝，若他泉下有知，必定不喜伯伯為他痛心?！?p> 素心點頭道：“是，是，葉二哥生性恢廓，自非等閑之輩。生死于他，確是看得很開的。”
葉心怡道：“叔叔，十年前心怡奉家父之命往西域長靈山學(xué)武，前兩年才回到中原。月前在濟(jì)南府拜見陸大伯，得知舍弟如今尚在人世，家父臨終前托付叔叔代為照看。心怡父母早逝，唯有舍弟一個親人，若是他如今安好，請讓他出來和心怡一聚罷。望叔叔成全。”說著便又在素心面前拜倒。
素心輕輕拂袖，卻見她綠衣衫微微搖擺，竟未能將她扶起，心道：“人說長靈派內(nèi)功出神入化，果不其然！”口中說：“這個自然。靜音，你過來?！彼麑㈧o音拉到自己面前，左手指了指葉心怡，說道：“靜音，你可知此人是誰？”
靜音看了看葉心怡，覺得她面色清麗，身材瘦削，甚是漂亮，自己第一眼看過去，便覺得她和自己十分親切。這一會兒，他聽著師傅與她說話，更覺她的聲音溫柔清脆，聽在耳中說不出的受用。
素心道：“她便是你的親姐姐。當(dāng)年你爹爹將你托付給我時，你還是個兩三歲大的小娃娃，一轉(zhuǎn)眼十余年過去了?！?p> 葉心怡喜極而泣，將靜音攬在自己懷里，看他一次便眼眶一紅，剛要說話卻是一陣哽咽，好半晌兒都只是抱著他忍聲啜泣。靜音乍聞此事，只是一片茫然，漸漸地也感覺到一股溫情襲上心頭，眼眶也慢慢濕潤了。
素心道：“陸大哥、你爹爹與我原是結(jié)義兄弟，后來陸大哥做了韃子朝廷的官，葉二哥隨宋室南渡，唯我一人留在此間。一天，他突然回到濟(jì)南府。我們?nèi)司壅勚?，才知道他在大宋遭到奸臣排擠，眼見著忠臣蒙難，自己卻無可奈何，于是憤然辭官回鄉(xiāng)。只是他為人熱心家國，大宋朝廷偏安一隅，不思進(jìn)取，他空懷一腔熱血，卻無路請纓，終于郁郁終日，憂憤以亡。臨死前，他帶著兩歲多的兒子來到清止觀，托付我代為照看。我給這孩子的道號便是靜音?！?p> 葉心怡心情稍復(fù)，對靜音說道：“你原本姓葉，名叫心傳。爹爹給我取名心怡，原是希望咱們的媽媽時時心怡如蜜，沒成想她生下你之后便得了一場重病死了。給你取名心傳，是希望你能把他的心志流傳下去。爹爹一生為家為國，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p> 葉心怡從懷里取出一方折好的手帕，慢慢掀開，露出兩塊溫潤澄凈的美玉，上面各自刻著“怡”、“傳”二字，說道：“這兩塊玉是媽媽送我們的東西，是他的家傳寶物。那時候你還未出生，媽媽便全部交到我手上，讓我之后轉(zhuǎn)送給你?！?p> 靜音從中拿起那塊刻著“傳”字的美玉，仔細(xì)端詳了一會兒。
葉心怡道：“心怡此行原是要接心傳下山，共敘天倫。家父家母早逝，臨安府舊宅卻仍留著，心怡想跟弟弟一同回去。”
素心道：“這個……這個自然。靜音，你姐姐來了，你就跟她下山去罷。”
葉心怡道：“謝叔叔成全。”
素心道：“靜音，你且隨為師過來?！?p> 說罷素心從座位上立起，攬著靜音的脖頸向屏風(fēng)后走去。越過門檻，一座百十來丈高的險峰兀然矗立在眼前，山腳下幾處散亂的屋舍正是他們平素居住的房子。師徒二人并步而行，一路無話。靜音但覺師傅掌心有一些冷汗，黏黏的不甚舒服。但想到與師父分別在即，就一步也不忍離開他。
二人進(jìn)了一間竹屋，乃是素心居住的房子。房間里陳設(shè)簡陋，一幅字畫對門而掛，屋中是一張四尺見方的木桌，清新樸素。
素心從一只木盒中取出一封信箋，外面已微微發(fā)黃，顯是多年之前便已寫就。信封上用行書寫著一行字：“華山靖元道長親啟，弟子陳伯陽敬上”。陳伯陽乃是素心道長出家前的諢名。
素心將信放在靜音手里，說道：“他日若有機(jī)會去華山，替為師將此心交予靖元道長。道長見了信，自然知道我的心意?！?p> 說完便不再言語。靜音見師父眼眶泛紅，自己也喉嚨哽咽，難以回話，便點了點頭，默默垂頭忍淚。
靜音稍作收拾，換了一身俗家裝扮，便隨葉心怡下山去了。眾師兄弟一直相攜著送他到山腳小溪旁，遲遲不肯回去。
靜音隨姐姐下山，改回了自己俗家名字葉心傳。姐弟二人沿著清溪一路北上，正值春夏之交，風(fēng)光旖旎，兩人言笑宴宴，共敘十年來種種經(jīng)歷，倒也不覺路途漫長。時光飛速，轉(zhuǎn)眼便到了黃昏時分。
日漸西沉，二人到了一處小村，在村頭破廟中過了一宿。第二日天蒙蒙亮又繼續(xù)趕路，中午時分到了奉符縣。此處雖不繁華，倒也人口興旺。他們?nèi)ナ屑I了兩匹馬，一棕一白，接著去了客棧吃了點心，當(dāng)晚就在客棧里住了下來。
葉心怡道：“心傳，你日后要繼承爹爹遺志，須得了解爹爹的為人。咱們爹爹單名一個辰字，道君皇帝政和二年出生于山東東路濟(jì)南府，那時候濟(jì)南府還叫做叫做齊州。靖康年間，爹爹十四五歲時認(rèn)識了一個嶗山來的道士，自稱是華蓋真人劉若拙的第十二代傳人。爹爹跟著他云游四海，足足有兩年。之后回到濟(jì)南府，與陸大伯、陳三叔（就是你師傅）義結(jié)金蘭。陸大伯家境殷實，且出手豪闊，資助爹爹讀書，又出錢讓陳三叔去華山學(xué)武。后來陸大伯就在北方做了韃子的官，爹爹則一路南行，去做了大宋朝廷的官，一直做到了戶部尚書。在臨安府爹爹認(rèn)識了咱們的娘，她原本是臨安府大戶呂氏的千金小姐，嫁給爹爹之后日子雖不如先前安逸，也算殷實。紹興十一年，皇帝聽信奸臣讒言，將岳飛岳元帥打入大獄，爹爹奉命審問案子，發(fā)現(xiàn)案情疑點眾多，便去向秦檜解釋，不成想秦檜聽完之后，當(dāng)時不聲不響，第二天上朝便奏請皇帝另選他人查問此案。爹爹疑心更重，不愿就此放棄，便聯(lián)合一眾主戰(zhàn)派大臣向皇帝上書為岳飛鳴冤，卻被秦檜的黨羽壓下。秦檜見上書為岳飛申冤之人太多，不能全數(shù)罷免，于是就糾結(jié)江湖人士四處暗殺。一時臨安城腥風(fēng)血雨，不少主戰(zhàn)派官員迫于威勢，勉強(qiáng)歸順秦檜。當(dāng)時娘肚子里正懷著你，爹爹心中憤慨，不愿妥協(xié)，便令親信連夜帶著娘和我出了臨安城，一連奔波兩個多月，才回到濟(jì)南府。爹爹獨自一人留在臨安城與奸臣對抗，終于……終于還是沒能見上娘最后一面?！?p> 葉心傳道：“姐姐，我以前聽師傅說起過，秦檜是韃子在漢人中的奸細(xì)，岳飛則是個大大的忠臣。爹爹為給岳飛鳴冤，不惜賠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看來師傅所言不假?！?p> 葉心怡道：“本朝諸人物中，能令后人譽(yù)之以極、毀之亦極的恐怕只有兩個人，一則是岳飛，一則是秦檜。岳飛自然是個大大的忠臣，為保大宋江山，不惜肝腦涂地，但他也使得南渡之后的大宋朝局風(fēng)雨飄搖，兩河之間百姓蒙受戰(zhàn)火之災(zāi)。秦檜做大宋的丞相，誅殺忠臣良將固是不對，卻使得十五年來宋金兩國和平相處，免了不少朝局動蕩的災(zāi)禍。”
葉心傳道：“爹爹何以讓姐姐去西域?qū)W武？”
葉心怡道：“日后你自然知道?！?p> 葉心傳見她不愿再說，因此便不再問。二人縱馬前行，一路相安無事。兩日之后，便到了濟(jì)南府。濟(jì)南府城門前是一片方圓幾里的楊樹林，日光照耀下，楊樹葉閃閃發(fā)光。
和風(fēng)細(xì)細(xì)，二人心情極是順暢，縱馬飛馳向前。忽然，葉心傳所騎的棕馬一聲長嘶，前蹄高高躍起，險些將葉心傳翻下馬去。待棕馬平靜下來，葉心傳才看見原來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展開雙臂，攔在馬前。那少女一身奇異的裝扮，頭戴一只小帽，帽檐處嵌了一圈珍珠，看樣子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那少女喘著氣說道：“哈是哈是……救命……其爾丹諾……壞人追……”
葉心傳心中茫然，只聽見她嘰里呱啦地說話，但只能聽懂其中幾個詞語。葉心怡翻身下馬，說道：“那邊有十一個人過來，有人在追你？你是女真人？”
葉心傳這時才想起，他先前與師兄在泰安縣城里趕集時曾聽過韃子說話，也是這般嘰里咕嚕不知所云。
那女孩拼命點了點頭，拉住葉心怡的手腕，說道：“漂亮姐姐，救命……”眼淚幾乎要溢出來。
葉心傳道：“這一句我聽懂了，姐姐，她贊你漂亮?！?p> 葉心怡道：“你跟我們一起進(jìn)城罷？”
那女孩一聽，說道：“不去那里，那里有壞人！我去……去……”她抬頭看了看太陽，右手手指在掌心上劃了幾下，接著輕輕點了點頭，露出堅定的眼神，指向正北方，說道：“那邊。”
葉心傳道：“姐姐，我們帶著她么？”
這時隱隱聽到不遠(yuǎn)處馬蹄雜沓聲漸行漸近，一里外煙塵飛起，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一隊騎兵便已奔至三人面前。那少女見了趕忙躲在葉心怡身后。
當(dāng)先一人滿面虬髯，身穿黑色鎧甲，腰上別著長劍，胯下一匹黃馬甚是威武，身后一列騎兵分三排站定，加上領(lǐng)頭的男子，果然是十一個人。
那人沉聲說道：“是兩個漢人，一個小孩，一個女人。喂，你們見過一個……”這時他看到葉心怡身后藏著一人，眼睛一瞪，用胡語說了一段話。葉心怡姐弟倆都沒聽懂。
那少女緩緩現(xiàn)身，搖了搖頭，回了一段話，用的自然也是胡語。
那人又說了幾句話，語態(tài)稍顯溫和，那少女卻似更加驚恐，只是不住搖頭，卻不說話。那人深吸口氣，在馬背上坐直，向身后打了個手勢，接著便有三人翻身下馬，各自手持長槍。
少女越發(fā)驚慌，說道：“漂亮姐姐……救我……”
葉心怡道：“他們是什么人？”
少女道：“我不認(rèn)得……是壞人……”
葉心怡心道：“既然是壞人，何以對她說話語氣如此客氣？”嘴上說道：“救你也可以，你先告訴我你是誰?！?p> 那三人徑自向少女走來，渾似看不見葉心怡、葉心傳一般。那女孩見狀，越發(fā)驚恐，便要逃跑，卻被葉心怡抓住了手腕，見她面帶笑容，好像完全沒有用力，自己的手腕卻像被鎖鏈銬住似的掙脫不開。
那少女含淚叫道：“他們不讓雨柔找媽媽。雨柔要媽媽！”她這兩句話說得甚是凄惻。
葉心怡道：“三位大哥，這女孩是什么人？”
那三人瞥了她一眼，卻不說話。騎在馬上的領(lǐng)頭人說道：“此事是王府家事，與二位無關(guān)，就請避開罷?！?p> 葉心怡笑道：“我非要管一管你們的家事。我最喜歡管別人家事了。”一句話說完，身形一轉(zhuǎn)，在那三人頸上肩井穴各拍一下，那三人便突然身體綿軟，倒在地上。轉(zhuǎn)眼之間，葉心怡又回到女孩跟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女孩瞪圓了雙眼，叫道：“哇！你是神仙……”
那領(lǐng)頭人見狀，雙眉緊蹙，叫道：“南朝人會法術(shù)！”接著用胡語吼了一句話。其他人挺起長槍，向三人沖將過來。
葉心傳見狀，騎馬橫在他們和葉心怡與那少女之間。那領(lǐng)頭人長劍在手，筆直刺向葉心傳咽喉，被葉心傳輕松躲過。他順勢長劍下劈，葉心傳策馬后退幾步，又躲了過去。
緊接著便有四人從兩邊圍攏而來，紛紛向葉心傳刺去。葉心傳見他們出招迅捷，卻毫無學(xué)武之人的素養(yǎng)，一槍刺出，若未刺中，便即橫掃，一掃未中，便掄起長槍斜著向下劈落。如此幾個回合，葉心傳都是只躲不攻，斜眼看葉心怡時，只見她身邊又多了幾個人木然而立，顯然已被點了穴道不能動彈了。
葉心傳當(dāng)即在馬鞍上一拍，身體縱跳而起，順勢抓住一人刺來的長槍槍尖，那人見勢慌忙收槍，葉心傳將雙足在鞍上一點，眨眼間便跳到了那人身后，跟著點住他肩井穴，那人登時動彈不得。如此幾個起越，兔起鶻落，包括領(lǐng)頭人在內(nèi)的五個都被點住了穴道，或翻落下馬，或癱軟在馬鞍上。
葉心傳道：“沒事……”話未說完，已看見那女孩向北邊發(fā)足狂奔而去。葉心怡雙手背在身后，望著她離開。
葉心傳道：“姐姐，她怎么走了？”
葉心怡道：“這些人是大戶人家的家丁，這小女孩是家里的小姐，偷跑出來，這些家人定是來尋她的?！?p> 葉心傳道：“那我們豈不是壞了他們的事？小女孩一個人往那邊去，會不會有危險？”
葉心怡道：“我見到她的樣子，就想起咱們的媽……她走的時候，我也是像這般大……也是這般場景，我沒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p> 葉心傳對父母毫無印象，沒有她那樣傷感，只是默不作聲。
葉心怡道：“心傳，濟(jì)南府是金國的重鎮(zhèn)，且這一年都是金國的葛王完顏褒在做濟(jì)南府尹，城內(nèi)、外防備嚴(yán)密，輕易不要滋事。明日我們在客棧歇息一宿，第二日再去城西拜見陸大伯，之后便一路向南，回臨安府?！?p> 葉心傳答應(yīng)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