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向前走了幾十步,這才看清那原來不是什么大石,而是個人!眾人心中忐忑不安,唯恐是靜由出了什么意外。匆忙走近,四人心中頓時一涼,但見靜由臉孔貼著地面,雙目圓睜,以奇怪的姿勢趴在地上,背上三道長長的刀痕,血液仍在滲出,將周圍染成一片灰黑色。只見他雙目圓睜,此時已然氣絕.
靜處含淚罵道:“一群王八,上山便上山,干嘛要殺人!”
靜觀道:“四師弟的周身關(guān)節(jié)都被捏碎了,下手之人當真狠辣之極?!?p> 他們師兄弟相處日久,陡然看到靜由死狀凄慘,心中哀憤,無以復加。
過了一會兒,靜心才哽咽道:“師哥師弟,我們快點上山,這些歹人殺了師弟,怕要對師父不利.他老人家早一刻知道,便早一刻有點防備?!?p> 靜觀道:“說的是。但不能讓四師弟就這樣……”一語未罷,雙淚橫流。
靜心道:“二師哥,你輕功好,先帶七師弟上山罷,我與三師哥慢慢帶四師哥回去?!?p> 靜觀、靜處和靜心三人分別抬著靜由的雙腿和脖頸,靜音在靜觀身后幫扶著,緩緩向一旁的草叢走去。靜由原本身材矮胖,但此刻腳踝、膝蓋、手腕、手肘等處的關(guān)節(jié)都被捏碎,因此三人雖有一定的武功根基,卻如同扶著一團軟泥,難用上力,免不了讓他雙手倒懸,模樣可憐而可怖。他們強忍著不看靜由,紛紛抬頭望向別處。
走出七八丈外,樹叢中隱約可以見到一條小路,直通上山。原來師兄弟幾人自幼生長在泰山清止觀中,年幼時體力不足,每每奉師父命令下山買東西,久而久之便找到一條捷徑直通山腳,大大的省了一番氣力。這條小路隱在樹叢當中,若是從石徑上望去,絕難發(fā)現(xiàn)。
靜觀拉住靜音手臂,便向山上發(fā)足狂奔。他原料像靜音年紀尚幼,必定趕不上自己。起初他拉住靜音手臂,感覺自己被靜音拖著,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些。不一會兒手上漸漸感覺輕盈,卻見靜音在自己身旁疾走疾跳,竟能與自己平齊,心中不免驚愕,想道:“我原以為小師弟身體靈巧,因此師傅傳授的武功招式耍得不賴,沒成想這小子耐力也這么好,想必內(nèi)功也不錯,過上幾年,怕師兄弟幾個反而都及不上他?!?p> 二人一口氣奔了四五里山路,均是氣喘吁吁。再往前走上半里來路,便可到清止觀了。這條小路直通清止觀背后的山崖,那里有一條成年人胳膊般粗細的藤蔓,攀援而上,便可到達清止觀的后院。二人正欲攀爬上去,只聽得不遠處山林之中一聲長嘯:“晚輩河東鄧正清特來拜見素心道長!”數(shù)里之外,聲音清徹,驚得林中鳥雀一陣紛飛。
那人又朗聲說道:“陸慧生陸大哥若在觀中,可否出來一見故人!”
靜音道:“二師哥,陸慧生是誰?”
靜觀道:“我也不知?!?p> 二人立刻加緊腳步,不多時便爬上了藤蔓,一翻身躍入觀中。靜音緊隨在后。二人落地之處乃是一片竹林,初時尚能聽見琴聲繚繞,環(huán)境愈顯清幽,忽然琴聲戛然而止,竹林之中更是鴉雀無聲。
二人快步踏出竹林,正要往正門走去,忽聽得身后一人緩緩說道:“二位師弟,且慢一步!”
二人回頭望去,見一中年男子斯文儒雅,坐在一張竹編輪椅之中,此刻緩緩向他們移了過來。
靜觀又驚又喜,叫道:“大……大師哥,你怎么出來了?”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曾聽師傅說道,大師哥出家前的俗名喚作陸聰,字慧生,原是個讀書人,后來因不愿做金國的官員,便出家做了道士。
靜音也跟著叫道:“大師哥?!彼胗^十年,向來知道有這個大師哥,卻極少見到。聽同門師兄提到,大師哥道號靜明,早年間奉師傅號令前往華山拜見師祖,一去三年,回來時卻莫名其妙雙腿殘廢,從此閉關(guān)在清止觀后的竹里館中,除了送飯的二師哥,這些年誰也見不著他。此刻一見之下,但覺大師哥神采奕奕,嘴角掛著親切莫名的微笑,宛如多年不見的兄長,不失溫存的氣度。
靜明朝靜音揮了揮手,含笑道:“小師弟已長這么大了?過來,替師哥推著輪椅,咱們一同見客?!?p> 靜觀道:“大師哥你行動不便,就不必出去了,何況來者是敵是友,尚不明了?!?p> 靜明微笑道:“師父上了玉皇頂,一時半刻也下不來。我們先出去瞧瞧。靜觀,你莫不是見大師哥行動不便,怕我拖累你們罷?”
最后這句話,他說得輕巧至極,毫無怨懟的神色,反而令靜觀心下不安,神色凝重。靜觀緩緩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向觀門走去,靜音推著輪椅跟在后面。
半柱香功夫過后,三人來到了觀門前。七八個道士手握長劍護在門口,幾步之外便是那年輕書生,樣貌斯文,神色祥和,此時雙手背在身后,見到他們?nèi)耍闵锨耙徊?,抱拳道:“陸大哥別來無恙?”
靜明一怔,說道:“你是正清?”
那書生微笑道:“陸大哥別來無恙。上次見面時候我差不多像這位小道兄一般大罷?”
靜明道:“正是。那時我借居貴府,你才十四、五歲,如今已長成大人了.”
那書生名叫鄧正清,乃是河東鄧家三公子。鄧家在兩河一帶威名赫赫,江湖上有什么難以決斷的事情不能訴諸官府,往往便會找到鄧家?guī)兔Σ脹Q是非。鄧家主人鄧公望為人厚道,最是鐵面無私,再加上他一支判官筆使得出神入化,江湖上就送了個外號,叫做鐵面判官。
二人寒暄過后,鄧正清道:“這些年,多聞陸大哥閉關(guān)在此,今日肯見正清,正清實是感激不盡。正清這次遇到些麻煩,要請陸大哥幫忙。”
靜明道:“正清請講,看陸某能否助上一臂之力?!?p> 鄧正清道:“陸大哥可識得此人?”
眾人一齊向他身后望去,只見一人身穿白衣,衣襟、胸口乃至靴子上盡是斑斑點點的血污,看樣子曾受重傷,此時背靠著一棵松樹,兀自昏迷不醒。
靜明擺了擺手,靜音推著輪椅緩緩走到那人跟前,先按住那人手腕,見脈搏跳動有力,傷勢已無大礙,接著伸手抬起那人下巴,仔細觀摩,熟思片刻之后,方道:“此人相貌有幾分像趙丞相,莫非是趙丞相的后人?”趙丞相說的便是趙鼎,紹興年間幾度擔任大宋的丞相,后來因反對和議,遭秦檜構(gòu)陷,屢遭貶謫,終于憤恨交加,絕食而死。
鄧正清道:“正是,他便是趙丞相的小公子趙襄,前幾日小弟突然見他出現(xiàn)在河東,心中好奇。雖說趙丞相是解州聞喜人,與鄧府世代相親,只是宋室南渡之后,便從再未見趙丞相家人還鄉(xiāng)。小弟也是在幾年前奉父命去臨安府辦事時才見過他一面。與他一番交談,才知道原來那奸相秦檜為誅除異己,又翻起陳年舊案,將朝中許多元老大臣的子嗣打入大牢。趙丞相的長子趙汾現(xiàn)下已被囚在獄中,被抓之前派遣親信護送趙襄出逃。趙襄一路奔波,終于逃出宋境,只可惜身邊護衛(wèi)均已中途喪命。”
眾人唏噓不已,感慨良多.
靜明嘆道:“想不到奸賊如今仍把持著大宋的朝政!”
鄧正清憤然道:“聽趙兄說,那老賊這幾年身體不好,就快死了。只是他死則死矣,卻收了個養(yǎng)子,叫什么秦熺,官位做到了樞密院使,將來秦賊死后,此人又難免一番作為!”
靜明道:“趙公子緣何身受重傷?”
鄧正清道:“也是小弟一時不慎,與趙兄飲酒,相談甚歡,竟醉得不省人事。再醒來時卻見趙兄留書一封,人卻不見了。書函在此,陸大哥請過目?!?p> 他將書函恭敬地放在靜明手中。靜明拆開書信,默讀片刻,嘆道:“趙公子是名門之后,深識大體,他怕自己有罪之身,牽連你們鄧家,是以獨自離去。之后又如何?”
鄧正清道:“我看了信函,才知道原來秦檜一直在派人跟蹤他,心中擔憂不已,便去稟報了爹爹,爹爹派大姐……”說到這里,他突然閉口不言,臉上微微泛紅,似是提起什么難言之事。過了一會兒,靜明才道:“正清,請繼續(xù)說罷?!?p> 鄧正清道:“爹爹派了大姐、三哥和我一同前去找尋趙兄,大姐帶人往關(guān)中一帶去尋,三哥去了太原府,我獨自一人往河北而去。過不得一日,便在澤州城外的一處茶肆中見到了趙兄。我怕他見了我,又獨自離開,便藏在暗處,沿途照看他,待得時機合適,再邀他一同回府。前兩日都沒發(fā)生什么事,趙兄每日只是向潞州、大名府方向趕路,我也不知他是要去哪里,便緊緊跟在身后。第三日,我們已到了潞州城外的一家酒寮當中。這時候酒寮突然走進十來個黑衣大漢,將一眾酒客統(tǒng)統(tǒng)攆走,我立在遠處,看見趙兄原本也要走開,卻被一人用手掌壓在肩膀上,不許他起身。我正要上前幫忙,忽然見到潞州城中走出數(shù)人,都是一身破衣爛衫的打扮,顯是鄉(xiāng)下的貧苦百姓。那些百姓路過酒寮,抬眼一瞥,均自搖頭,腳步卻并不停歇,直往前走。我心想,若是這時候動手,必定傷及無辜,還是靜觀其變?!?p> 靜觀忽然道:“那些黑衣大漢,莫非便是山下那群人?”
鄧正清一怔,接著微微笑道:“原來道兄已見過了?!?p> 靜明道:“那些人是什么來頭?”
鄧正清道:“后來與他們打斗,看他們武功家數(shù),是河北白石山青云幫?!?p> 靜明道:“青云幫大當家魏子云乃當世豪杰,二十多年前,金國侵掠我大宋,他曾親率部下在汴京城外阻擋金兵。他老人家如今尚在,手下豈會多行不義?”
鄧正清道:“個中緣由,我就不大清楚了。我躲起來又看了會兒,只見從人群中緩緩走出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先生,一手扶著木杖,一手端著個碗,身后跟著個年輕女子。這二人慢慢走進酒寮,向那些黑衣漢子討要酒水。起初那些人還恭恭敬敬,將老先生的酒碗倒?jié)M了,那老先生一飲而盡,又伸手要酒。這時候周圍那些百姓見有酒水可討,紛紛涌了過去。不多時,那些黑衣漢子怕是不耐煩了,紛紛抽出了腰刀,在人群面前比劃幾下。有些人知情識趣便走了開去,有些人兀自留在原處,不肯就走。那店家也算好心,派小二哥從后院打了桶水,拿了幾十個碗讓他們在一旁飲水。這時候我看到那些黑衣漢子中有一人舉手輕薄那年輕女子。那女子后退幾步,那黑衣漢子跟上去又要摸她的臉。過了一會兒,那漢子便要使強,那女子甚是柔弱,哪里抵擋得住,只得大聲哀嚎。老先生在一旁舉起木杖,敲打那人,卻苦于人老無力,打在那人身上毫無反應。終于,那漢子厭煩不過,一抬手搶過老先生的木杖,接著一記飛腿,那老先生登時飛出幾步遠。我見情勢不對,立即從藏身之處躍出,只可惜稍慢了一步,那老先生后腦磕在石墩上,已然氣絕。那女子口中‘爹呀!爹呀!’叫了幾聲,也一頭撞在石墩上死了?!?p> 靜音跟著叫了一聲:“哎呀!”眾人瞧了他一眼,以為小孩子聽見死了人,心里害怕,都不理會,又望向鄧正清。
鄧正清道:“我當時怒火中燒,疾奔而去,出手便是一招無常索命,食指點在那人喉頭,微一用力,那人便口吐鮮血,倒地而死。”這一招無常索命,原是判官筆的招式,鄧正清將其化作指法使了出來,人的喉頭乃是身體上脆弱無比的所在,因此他稍用內(nèi)勁,便將那人喉頭戳穿,鮮血直噴而出。
鄧正清道:“那帶頭大哥見狀,罵了一句不知什么話,舉刀便向我砍來,所用的正是鬼頭刀法。當事情急,我沒有認出,后來才想到他應該便是青云幫三當家岳子峰?!?p> 靜明忽道:“岳子峰?愚兄十年之前初入中原,曾與岳子峰有過數(shù)面之緣。他為人險躁,卻十分熱情爽朗,為人也厚道,怎會欺壓良善?想必是有什么誤會罷!”
鄧正清道:“當時我心中惱怒,又見趙兄被他們困住,自然焦慮萬分,不及細想,便與他動起手來。他先是長刀橫掃,被我輕易躲開,接著右足前踏,身形一轉(zhuǎn),刀刃又自下而上砍出,一連使出幾記狠招,卻均留有余地.我不愿與他纏斗,便使出云霧筆法,用幾式虛招應對。我們兩個武功在伯仲之間,一時不分勝負,我不想與他多作糾纏,忽然見他左足在地上一劃,微微跪倒,我便趁勢出招,點中他肩井穴,用的是我鄧家的獨門打穴手法,諒他一時半刻也解不開。”
靜明點頭道:“鄧老前輩獨創(chuàng)的打穴手法,一般人確難解開?!?p> 鄧正清道:“這時卻發(fā)生了一事,令正清大感困惑,至今仍。我制服了那帶頭大哥,便幾個縱躍,跳入那群黑衣漢子當中,接連點了面前幾人穴道。那些黑衣漢子群起而攻,自然被那些人擋住來路。我來到趙兄跟前,趙兄臉上露出歉然的表情,說道:‘那一日不辭而別,賢弟請勿見怪?!一氐溃骸阄液伪卣f這種話?今日先脫身。’趙兄點了點頭。我一手攬住他腰身,雙足一點,腳下帶著一張長凳,向那些黑衣大漢踢了過去,身子卻早已躍出幾丈之外。這時卻猛然看見那帶頭大哥如猛獸一般撲將過來,那把長凳被他凌空劈作兩半,隨即又將大刀飛擲過來……”
話音未畢,忽聽得不遠處一人朗聲說道:“莫說鄧兄,就是岳某也至今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