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綠衣公子的話,說的這兩名美人頓時拉下了臉。
瘦美人挽了年輕人的胳膊道:“想不到公子還通醫(yī)理??稍敢饬羲拊诖耍瑸榕液煤迷\斷?”
那年輕公子想抹開瘦美人的雙手,卻沒抹掉,笑了笑:“我身上只有一百兩銀子,全充了入門費(fèi),可是一文錢多的都沒有了??砂幌履?,姑娘還是另尋金主吧!”
那豐滿些的姑娘一對玉臂上青年公子的肩頭:“公子若是愿意為奴家了去那令人煩憂的經(jīng)痛,不求銀錢,讓公子盡歡又何妨!”
兩個美人如藤蔓一般盤在年輕公子一左一右,年輕公子皮笑肉不笑:“美人厚意,卻之不恭……”
三個人便一同往人多擁擠的地方去了。
路過窗邊的白發(fā)老者,他拎了酒壇子自斟自飲,自嘆自吟:“青州從事孔方君,終日不休事紛紛。千殤濁酒謝塵紱,不作泥淖垢世人?!?p> 綠衣公子定了定,看那一身麻衣素縷的老者,怪道:“老先生既然自詡清流,卻又為何現(xiàn)身于污濁之地?”
那老者掀了掀眼皮,定定地看著綠衣公子:“我喝我的酒,能喝酒就行,我不挑地方雅俗,也不挑人貴賤。世事不可能萬事隨我,那我便隨萬事,如此也是能不受限制,各盡逍遙?!?p> 綠衣公子看了老者的酒壇,道:“聽說明月樓里的酒都是極好的,酒性見人心,不知老先生喝得是什么酒?”
那老者將自己深肚大碗斟滿,朝綠衣公子一推,那深肚大碗滑過來,碗底的沿兒堪堪切在桌沿兒,一分未多,那碗里清亮的酒,動也未動。
年輕人暗自驚嘆,伸手捧了那大碗,仰頭一飲而盡,又將空碗扔回給老者。
那老者伸出兩指夾了碗,笑了笑:“你這娃娃,真是調(diào)皮?!?p> 綠衣公子笑了笑,又皺起眉頭。那酒,入口甜,入喉辣,之后便是又苦又澀的回味?!斑@酒……怎么是苦的?”
老者笑道:“所以叫‘苦尾酒’?!?p> 身邊的兩位美人拉著公子去別處品好酒,綠衣公子苦著眉頭,這老頭,怎么一點(diǎn)兒眼色也看不懂呢?
樓上雅間,蕭徵看著樓下來往的賓客,仿佛神靈睥睨眾生萬象。
不戒盯著那個靠窗的老者,心里咯噔一緊。
這樓里的所有人,不戒都知道是他們是如何進(jìn)來,又做了些什么事。唯獨(dú)這個老者。
他好像憑空出現(xiàn)在那里,無聲無息。若不是他突然吟哦,若不是那綠衣服年輕公子剛好經(jīng)過搭話,不戒恐怕還是沒有注意到那偏安一隅的老者。
趙公升從樓外進(jìn)來,環(huán)視四周,上了二樓朝蕭徵這邊來。
叩門聲響起,不戒拉開門,趙公升進(jìn)來朝蕭徵行禮,又瞥了一眼不戒,仿佛嫌他礙眼,又覺得這小跑堂有些眼熟,又細(xì)看了兩眼。
不戒很懂臉色地低著頭,退了出去。
趙公升一時沒認(rèn)出來不戒,但不戒可是立刻就認(rèn)出來了他:趙公升,當(dāng)初禹州西山劫糧,趙公升可是領(lǐng)頭的。他那時也不知道哪里來的自負(fù),眼睛放在頭頂上,誰都不看在眼里。
中書令尚書劉芳派了自己去壓陣,沒少被趙公升冷嘲熱諷。但不戒也瞧不上這媚上欺下的狗腿子。
如今看來,那時的趙公升,之所以那樣頤指氣使,原來是因?yàn)楸晨恐和踹@座大山。
看來禹州賑災(zāi)糧的那次大案里,尚書劉芳、賑災(zāi)欽差使劉承蔭和魏王果然是有勾結(jié)的么?
蕭徵的目光在樓下的各人身上逡巡:“怎么樣了?”
趙公升道:“人已經(jīng)抓到了,等王爺回去發(fā)落?!?p> 蕭徵微微點(diǎn)了頭,還是不去看他:“你看這樓下,有你那天夜里見到的人嗎?”
趙公升道:“上來之前,卑職已經(jīng)四下探看過,樓里并沒有那名女子。王爺確定那是云夢澤的人嗎?”
蕭徵道:“那個女人武功路數(shù)確實(shí)是出自云夢澤,也只有云夢澤的女人能將功夫異化成那般妖嬈的招式。只是,云夢澤的女子,并不全部都在明月樓,若是她不出現(xiàn),也或許是躲起來了?!?p> 趙公升道:“那就只好徹查云夢澤了?!?p> 蕭徵道:“動靜越小越好,別搞得路人皆知?!?p> 趙公升點(diǎn)了點(diǎn)頭:“卑職明白?!?p> “無論如何,那個女人盜走的東西,必須給本王找回來!”
趙公升領(lǐng)了命令,再次打量樓下的每一張臉孔,卻見不戒往那窗臺邊去。不戒的那張臉十分眼熟,一定是見過的,在哪里呢?
趙公升的目光追隨者不戒,記憶中的臉孔突然吻合,竟然是他!
“王爺,方才的那個小跑堂,好像是不戒。”
蕭徵也看向那鮮衣俊顏的后生,他正在跟那老者攀談?!安唤涫钦l?”
“王爺可還記得,當(dāng)初禹州賑災(zāi),西山生變的故事?”
蕭徵這才回過頭看趙公升:“這個叫‘不戒’的人,跟那事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時我奉王爺命令去協(xié)助劉尚書,只是劉尚書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名功夫奇好的少年,一同隨行。西山生變當(dāng)日,那個挾持劉御史的男人,功夫幾乎登峰造極,說來奇怪。正當(dāng)混戰(zhàn)的時候,不戒卻跟著那個挾持欽差的男人跑了,再也不見蹤影,想不到,他卻在這里謀生?!?p> 蕭徵看著不戒:“禹州賑災(zāi)糧的事情,這個‘不戒’知道多少?”
趙公升道:“卑職當(dāng)時謹(jǐn)慎為上,只告訴他是匪人劫糧?!?p> 蕭徵道:“很好,那就打草摟兔子了?!?p> 趙公升遲疑道:“這個不戒,三年前,就已經(jīng)功夫了得,卑職尚不是對手,還是需要……”
蕭徵冷笑一聲:“說的本王好像指望你什么似的……”
趙公升臉一時脹成豬肝色,又干笑兩聲,算是自解嘲弄。他心里恨極了西山之南,那個從天而降的男人。
他第一那樣顏面全無地叫別人“爺爺”,而且,那個人就那么一腳,踢的自己肺腑震裂,經(jīng)脈全傷。
自那以后,他再也無法研修高深的內(nèi)功,武林高手的名列里,再也不會有他趙公升的名字。
所幸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算是了了心頭一樁大恨。但有時想起來又覺得那人不該死的太痛快,應(yīng)該每當(dāng)自己怨恨陡升時,都拉出來折磨泄恨才暢快。
不戒也不跟老者打招呼,直接大大剌剌地坐在老者對面,大大剌剌地看著老者。
老者仍是自顧自喝酒,不去理他,仿佛對面空無一人,也沒有那灼人的目光,
不戒耐不住了:“釀這酒的人說,愿意喝‘苦尾酒’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老者咂了口酒:“不愿意喝的就是一般人么?”
“不愿意喝這酒,未必是一般人,但是偏愛這酒的人,就一定不是一般人?!辈唤湫α诵?,道:“所以我也喝這酒。其實(shí)這酒并不好喝,尤其那最后的苦尾,能叫人嘔出膽來。但我又不想當(dāng)一般人,所以我也要喝這酒?!?p> 老者這才正眼看不戒:“我就喜歡娃娃‘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的矯情勁兒。至少,比那些端著酒杯喝著酒,心思卻不在酒上的人,好上許多。”
不戒看看著廳堂里來往邀杯的人,旁邊劃拳醉酒的人,被美人們隱隱勸酒的人……這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可太多了。
不戒問:“自打我進(jìn)來,就一直留意這樓里所有的人,但我卻不知道,老先生是怎么進(jìn)來的?!?p> 老者笑了笑:“當(dāng)然是堂堂正正、大搖大擺走進(jìn)來的。”
不戒心中暗自驚訝:這老者是如何做到大搖大擺走進(jìn)來的?這老者的功夫竟已經(jīng)如此出神入化了?
老者似乎看出不戒所思:“年輕人,莫把事情看復(fù)雜咯!你之所以沒注意到我,不過是你沒想注意到我?!?p> 不戒不解,問道:“什么意思?”
老者道:“你一直留意的不過是那些身懷功夫的人,怎么會注意到一個一絲絲武功也不會的糟老頭子?”
不戒幡然醒悟,他只顧著從各人的步履形態(tài)上分析,他們的功夫高低,確實(shí)自動略去了看不出來有功夫的人。
很多高手,因?yàn)殚L久以來的鍛煉,使得他們收斂腳步、控制動作成了常態(tài)的習(xí)慣,這就是高手一看便知是高手的原因。
習(xí)慣成自然,很難改變,也很難偽裝。
但是這個老者,不戒卻絲毫看不出來他是個有功夫的人,更探不出他武功的深淺。
從方才樓上所見,老者絕不是沒有功夫在身的人,但是尋常行止能做到讓人難以察覺的地步,只能說明,他的確不是一般人。
廳堂里的聲樂漸消漸隱。
不戒朝廳堂中央望去,高臺上的歌女樂姬,緩緩走到高臺邊緣,姿態(tài)各異地裊娜靜立。
嘈雜的人聲,卻漸漸安靜下來。
綠衣公子問左右兩位美人:“怎么不奏樂了?”
還不待左右美人回答,前面的書生回頭道:“小兄弟頭一回來湘南城吧!這是獨(dú)倚紅要出來了!”
綠衣公子道:“獨(dú)倚紅是誰?”
那書生笑道:“你來湘南不知道不知道明月樓的獨(dú)倚紅,那可真是白到湘南游一遭?!?p> 綠衣公子笑道:“到湘南為何一定要知道獨(dú)倚紅呢?”
那書生道:“在湘南,明月樓是一處勝地,明月樓里,獨(dú)倚紅的舞蹈是一絕,越吟的歌詠是一絕,繁星的書畫是一絕,樂清的琴藝是一絕。這是明月樓里的四大美人。方才,那高臺上唱歌、彈琵琶的便是越吟和樂清,至于繁星的書畫,只在雅間里有,至少一幅千金呢。最后這個要出來跳舞的,就是獨(dú)倚紅了!”
綠衣公子道:“這獨(dú)倚紅偏偏要單獨(dú)出場,定是有非凡的本事?!?p> 書生道:“若說不凡,這四大美人個個不凡,只是繁星歲數(shù)有些大了極少露面,今日是獨(dú)倚紅的主場,那越吟和樂清便暫作綠葉相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