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現(xiàn)哲看見萬書,好似看見前世的情人,充滿著驚訝和懷疑,又混合著濃郁的溫柔和喜悅,任憑誰都看得出,宋現(xiàn)哲已被萬書迷住。
李得福也看到了宋現(xiàn)哲眼中異樣的情愫,想起江湖上越傳越盛的流言,又想起喻冬臨在誅仙堂門外與宋現(xiàn)哲打一照面,態(tài)度便前倨后恭,而黃士章態(tài)度似軟實硬,寸步不讓,再又想起水無言的話,他感覺到,萬書的商族之行,恐怕暗藏兇險。
萬書也感覺到了??墒撬龑嵲诤茈y忘記宋現(xiàn)哲的那個眼神,她看過很多男人的眼神,李得福的眼神里大部分是崇敬,或許也有愛,可是他不敢表現(xiàn)出來;黃士章的眼神里是欣賞,就好像把她當做一朵藍蓮花,只遠觀,但絕不褻瀆;在黃鞠的眼睛里她看到占有,她就好像是一個玩具,因為好看,他就要據(jù)為己有;而那個差一些就把她搶走的劍客,他的眼里只有渾濁不堪的肉欲;蘇覓的眼睛里除了肉欲,還有偶遇知音的愉悅。但是宋現(xiàn)哲的眼神跟他們都不一樣,他看自己就好像看一個熟悉的老朋友,她對那個老朋友的愛經(jīng)過很多年的沉淀,不但沒有變得模糊渾濁,反而變得純粹清晰,而且如磐石一樣堅定,不可轉(zhuǎn)移,不會侵蝕。這種堅如磐石的愛的眼神,與李得福躲躲閃閃的愛的眼神截然不同,它使人感到舒服,感到安全,他眼里的喜悅,也是微微的,卻又極其濃烈,極其罕見,好像一個人守著一株雪蓮花一千年,驀見花開的那種喜悅。
她想不出來,商族大統(tǒng)領,為何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姑娘會有如此深沉的感情,所以當李得福勸她不要赴宴時,她沒有說話,她還沒有決定。她想,如果去赴宴,會怎么樣?也許他會借機接近我,或者向姨父打聽我的來歷,甚至可能讓小姨牽紅線。她繼續(xù)想,如果他真的喜歡我,想要娶我,我怎么辦?他的年紀恐怕與我爹相仿,雖說到他這個年紀和地位,長相已不重要,可他一點也算不上俊朗,個子也不高,而且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從商族欺騙我這些事上看,他是那些畏強凌弱之人的最高統(tǒng)帥,或許更是個畏強凌弱之人??蓮乃次业难凵裢茰y,他似乎頗為儒雅,不像是那樣的人。無論如何,他是商族的大統(tǒng)領,天下最富有、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思來想去,萬書決定去赴宴,如果有機會,她要告訴宋現(xiàn)哲,商族雖然已經(jīng)是天下第一大派,可還有許多要改善之處。
宋現(xiàn)哲自從看到萬書的那一刻起,他說不清是何種感覺,他對那個身影實在是太熟悉了,他推開誅仙堂的門,余光中的一抹湖綠色,使他不自覺地往萬書坐的方向看去,第一眼他不敢相信,他一時錯以為眼前這個小姑娘就是當年的蔚東,但他想到,不可能,蔚東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九歲。他又看了一眼,他看清楚了,這個姑娘與蔚東有七分相似,他以為經(jīng)過二十多年毫無意義的忙碌,以及在那些與蔚東相比,天上地下的女人中徘徊,他已經(jīng)把蔚東的相貌忘記了,或者至少模糊了,然而看到萬書時,他發(fā)覺并沒有,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甚至可愛的耳朵和頭發(fā),他都記得如此清楚,以前只是害怕想起,現(xiàn)在他能想起所有的細節(jié),以及所有一起經(jīng)歷的事,她的高鼻梁,她說話時跳動的眉毛和飛揚靈動的漆黑眼珠,玩鬧時他扯過的秀發(fā),他特別喜歡看的嘴唇,經(jīng)常把她看得害羞轉(zhuǎn)過頭去,她還曾吻過那兩片嘴唇,仿佛現(xiàn)在還留著余溫。
一切消失的記憶又回來了,那過去的二十多年無意義的日子,今天終于變得有意義起來,原來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二十幾年的行尸走肉,只為等待今天的到來。他慶幸自己還活著,既沒有死,也沒有瘋,也沒有傻,才讓他與蔚東離別二十年再重逢。而這一次重逢,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
他想:我現(xiàn)在是商族的大統(tǒng)領,世上最富有最有權勢的人,你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拿我當成無名小輩一樣看待,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再沒有拒絕我的理由,這一次,我不會再失去你,我一定要得到你,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正因如此,他不想讓喻冬臨跟黃士章再多費口舌,只要黃士章的提議不是太過分,他都同意,他只想讓他們盡快結(jié)束談話,然后邀請萬書去他家里用餐,以便訴說他滿腔的思念。從誅仙堂出來直到現(xiàn)在,他片刻也沒有安寧過,看著各組遞上來的卷宗等他批復,他一眼也不想看,一個字也讀不進去。他知道,所有這一切的努力,都只為實現(xiàn)自己大統(tǒng)領的身份,而大統(tǒng)領的身份,他已堅持近十年,現(xiàn)在,一切都得到了補償,一切無意義的公務都是值得的,因為上天已把他的回憶和愛情送來。他多希望宴會早一點到,他已讓老嫗用最快的速度在準備中餐,可他還嫌不夠快。他本想把宴會安排在更浪漫的傍晚,可是他實在等不及了,早一刻鐘看到那個姑娘,他會多一刻鐘的快樂。
喻冬臨和柏小園來了。喻冬臨稟報完誅仙堂的會談,補充說黃士章執(zhí)意自己留住清泉,只給商族一瓢飲,然后等著宋現(xiàn)哲的答復,他預估宋現(xiàn)哲必然會大發(fā)雷霆,在宋現(xiàn)哲眼里,沒有比壯大商族的銀庫更重要的事。這些年,為壯大商族,宋現(xiàn)哲可謂想了一切可想的辦法,做盡了天下一切有利可圖的生意,連續(xù)七年,每年他都要讓商族收入在前一年基礎上再翻一倍。頭幾年倒還好,自第四年,眼看目標達成無望,只得另辟蹊徑,官商勾結(jié),官鹽私賣,賺取暴利,自那以后,商族像被撕開一道口子,把魔鬼放了進來,為達成目標,無所不用其極。像土地組那樣,賄賂官員有之,暴力威脅有之,縱火燒屋亦有之,像羊山縣那樣哄抬物價,強買強賣,以次充好亦有之,更有假冒偽劣,甚至殘缺廢棄之物充斥市行,僅僅三年,商族千余年信譽已毀于一旦。各組組委雖心知肚明,奈何商族五十萬人都從中獲利,宋現(xiàn)哲只醉心于結(jié)果,有意或無意對下屬的荒誕手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此像赤劍門這樣的肥肉,宋現(xiàn)哲絕不會放過。
可是,宋現(xiàn)哲卻輕描淡寫地說,“既然如此,答應他便是,若是天石用盡,赤劍門在手,亦無作用,不要也罷。”
喻冬臨和柏小園以為自己聽錯了,對視了一眼,柏小園沒有說話,喻冬臨卻顯得很意外,他掩飾不住氣憤,說道,“大統(tǒng)領,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誅仙堂那個小姑娘影響到您的判斷,但請容手下再做說明。江湖傳言,黃士章因這五彩天石而鑄赤劍,如今已鑄成十四柄寶劍。他也不愧是鐵劍山莊的棄徒,偷學一身的鑄劍手藝,其所鑄赤劍不但美觀異常,且吹毛斷發(fā),削斷鐵劍,猶如切木。黃士章深知奇貨可居,因此寶劍價格連年上漲,最近一次,其價格已漲至萬兩純金。各派紛紛猜測,赤劍門地庫藏金怕不低于十萬兩,也即約為我兵器組三年純利,若就此棄之,實在大為可惜,請大統(tǒng)領三思!”
宋現(xiàn)哲還是不為所動,“冬臨,你適才所言,我早已了然于胸,我意已決,請你稍后宴會之上,向黃掌門言明?!?p> 喻冬臨突然按捺不住,喊了出來,“那個姑娘值得上十萬兩黃金嗎?大統(tǒng)領!”
宋現(xiàn)哲和柏小園都很意外,在柏小園的印象里,似乎從未有人敢跟宋現(xiàn)哲如此說話。
宋現(xiàn)哲鄭重地看著喻冬臨,挽住他的手道,“冬臨,你為商族鞠躬盡瘁二十三年,從祖宗手里接來的布匹做起,歷經(jīng)絲綢,香料,到如今兵器,無一不是做得極其出色,兵器組雖只經(jīng)你手不足兩年,卻發(fā)展極速,收入蒸蒸日上。你眼光毒辣,勤奮努力,商族之人無一不看在眼里,將你當做榜樣,我個人也對你崇敬有加,禮遇有加,對你兵器組事務極少插手,但凡你有新點子,可充盈收入,我無不贊成,就連本次吞并赤劍門,亦是我二人多次議論,方有此決定。也深知此事乃你隱退之前第一等大事,以為商族做最后獻禮,之后功成身退,按理,我本應照例不做干涉,只是......”
他看了看喻冬臨,見他面色緩和,又看一眼柏小園,他還是面無表情,好像臉上蒙著一層假皮,宋現(xiàn)哲又繼續(xù)說道,“我知道,到我這個年齡,還說這些情情愛愛的話,會讓你二位見笑,但若不將實情相告,又心有不忍。”
他又看一眼喻冬臨,喻冬臨面色又變得凝重,而柏小園還是沒有透露任何情緒,宋現(xiàn)哲繼續(xù)說,“冬臨,你說的沒錯,我這么做,的確是為了那個姑娘......”
還沒等宋現(xiàn)哲說完,喻冬臨掙脫他的手,提高嗓門說道,“大統(tǒng)領,三日前,你還說,改過自新,不再在女子身上白費精力,為何今日又要為一個女子,置商族利益于不顧?你可是大統(tǒng)領,豈可朝令夕改,反復無常?”
他這句話已經(jīng)說得極重,等同于說宋現(xiàn)哲假借商族大統(tǒng)領身份之便利,以十萬兩黃金的價值,僅為博佳人一笑,且又言而無信,如何服眾?
柏小園的臉終于抽動了一下,他開始暗暗地替喻冬臨擔心起來。
宋現(xiàn)哲眉心一跳,他的確未想到這一層,他也從未想過假公濟私,他做此決定,只是因為不想與萬書第一次會面,就在中間夾雜利益和矛盾。但是喻冬臨的指責,也不無道理,如果喻冬臨做如此想,紙包不住火,難保商族亦有他人做如此想。
宋現(xiàn)哲略作思索,他不打算更改決定,也不想讓喻冬臨感到他跟錯了人,便解釋道,“假公濟私,言而無信這些話,雖令我難堪,但接下來我要說的更讓我難以啟齒,但此時我又不得不向你坦白。冬臨你知道,少時我曾與一女子結(jié)識,并愛上了她,她不接受我,才使我一氣之下,奮發(fā)圖強,逐漸坐上大統(tǒng)領寶座,一心只想以寶座換她青眼。只可惜,后來聽聞那個女子已死,只覺人生再無意義,倒并非我留戀寶座,只不過替自己找些事做,否則只怕墮落頹廢至死。而今日這個萬姑娘,正是我心愛女人之千金,她與她娘生得極為相象,方才在誅仙堂,恍惚之間,我差些以為她就是我二十年前所愛的那個姑娘。她與先前的眾多女子不同,先前的女子不過是影子,而她就是她。我等今日,已足足二十年,實在情難自已,不知冬臨,小園,你二人是否懂得?”
喻冬臨聽著這些情情愛愛,本來早已不耐煩,若說話的不是大統(tǒng)領宋現(xiàn)哲,他早已發(fā)作,耐著性子聽完,反倒平靜了下來,他說,“請恕屬下不能理解,自古做大事者,不好女色,像大統(tǒng)領如此對一女子執(zhí)迷不悟,屬下聞所未聞,屬下既不能理解,亦不愿理解。既然大統(tǒng)領不愿采納屬下逆耳忠言,屬下懇請?zhí)崆皻w隱,自今往后,商族興衰,再不與我喻冬臨相干?!?p> 他這一著,委實讓宋現(xiàn)哲和柏小園吃驚。宋現(xiàn)哲也無法理解,他看得如此重的愛情,在別人眼里為何如此可笑,如此輕率,難道他們都沒有愛過嗎?他問柏小園,“你能理解嗎?”
柏小園硬邦邦地答,“屬下無需理解。屬下只知聽命于大統(tǒng)領?!?p> 這么看來,柏小園也不理解。宋現(xiàn)哲無趣地點了點頭。
由此,柏小園成了兵器組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