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輕茉捂住胸口,覺得她曾想掩埋的往日在陌花谷的時光,又兀地從她腦海中竄出,一樁一件,事無巨細(xì)地展現(xiàn)在她的眼前,將她碾壓成灰。
那段最為溫馨的時光,如今卻成了再不可觸碰的尖刺,白輕茉阻止不了記憶的翻涌,只能任由痛苦肆意襲來,避無可避。
在陌花谷的那段日子,她哭得太少太少,并非是沒有難過的時候,只是只要有雪桃在身邊,一切悲傷痛楚就都能被化解。
她好像總能窺見自己深埋的情緒,好像總能找到方法讓她開心起來。
她的一切柔軟、脆弱、疲憊、懼怕,在雪桃眼里似乎是無所遁形的。
她曾在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里,愜意地躺在各處想一些天馬行空的問題,類如,雪桃像什么?
說雪桃像桃花,她便本是一朵桃花,因此作不得這般的比喻,雪桃干凈,純粹,澄澈,真的像極了曠然天地霧凝成冰之時,悠悠九天飄下來的第一瓣雪。
雪本冰寒,可雪桃是有溫度的,她暖了白輕茉過去的那段時光,如今,卻即將融在手心之間,再無跡可尋。
白輕茉忍著淚意,幾乎是以哀求的語氣對著雪桃道:“雪桃,你不要走好不好?”
這個問題,雪桃自知沒法回答,形滅已是定數(shù),即便在這世間的時光所剩無幾,她也不會用余下這點氣力誆騙白輕茉。
勉強平復(fù)內(nèi)心,她又抿出一個淡笑,輕聲道:“小茉,我好想念當(dāng)初在陌花谷的那些年歲,這些日子,你一心撲在唐祈安身上,我都好久……沒有和你好好說笑了?!?p> 悔意與內(nèi)疚如泥水般塑成堅硬的牢籠,將白輕茉死死圍困,若不是她終究沒能按捺出心中歡喜,出現(xiàn)在了唐祈安的面前,或許之后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雪桃的性命更不會斷送在唐祈安的手中。
一切都是她的執(zhí)念,惡果應(yīng)該由她親自吞食,憑什么讓雪桃來以命償還。
她悲痛至極,只能對著雪桃哭嚎道:“是我的錯,我該聽你的勸的,如果我早點離開唐祈安,你就不會死……你就不會死……”
雪桃眼簾微微顫抖,接言道:“我沒有怪你……只是沒想到,我竟不能陪你走完余下的路?!彼兆“纵p茉的手腕,看得出用了許多氣力,卻依舊是輕得令人心疼,“很多話,很想和你說……但是,沒有時間了?!?p> 若是能好好活著,我真的很想與你一同坐在銀杏樹下,將一切都講與你聽。
告訴你,你是我見過的,這世間最美最好的女孩。
告訴你,你所有的模樣我都很喜歡,但醉酒的模樣實在有點傻。
告訴你,初見你時,一朵茉莉從銀杏樹跌下落在我的衣裙之上,我本想趁你化作人形之前,將你別在我的發(fā)上,只為沾染那幾分沁人芳香;知道了你有心怡之人,我同你一般歡欣,恨不得即刻將你推到那人面前去,盼著你早些遂了夙愿一展歡顏;即便世間苦恨不容人,別離不由命,至少還有我護(hù)著你,至少還有我。
最怕的是見你皺眉,見你流淚。
如今,我連離開你,竟也不怕了,若你能無憂長安,那我死亦無憾無悔,縱然前途多坎坷波折,知道會有人替我護(hù)著你。
我心安矣。
她將這些話統(tǒng)統(tǒng)揉進(jìn)一個綿長的笑中,仿佛笑意到了,心意便也到了。
白輕茉看著她的瞳色漸漸暗去,突然覺得通身剜肉一般的疼痛。
“雪桃,雪桃不要!”
她失聲痛喝著,卻只能毫無辦法地感受著雪桃的身子在她的懷中漸漸冷去,雪桃依舊是笑著的,眼角卻淌出兩行血淚來。
雪桃說:“小茉……答應(yīng)我,離開唐祈安,然后,你就該把忘卻的一切,好好想起來了?!?p> 白輕茉不知她話中是什么個意思,只曉得將她緊緊擁住,仿佛就這樣擁住,就能留住懷里的人。
只是閻王若要奪人命,哪個攔得住。
雪桃輕輕將手抬起,指著她的身后溫和道:“往后看,我有東西送給你?!?p> 白輕茉順著她微顫的手向后望去,門外的天際之上,萬千霞光齊放,仿佛綻開一道極盛的火焰,要將這方寸之天燃盡,繼而,焰色褪去,天色愈發(fā)安詳悠然,只有微粉的余色在微微濡染鋪暈。
白輕茉哽咽著望著這極美之景,卻毫無半點欣賞的念頭,只因她轉(zhuǎn)頭望向漫天云霞的那一刻,懷中人的身子已漸漸冷透,漸漸變輕。
直到手中再無任何重量。
她萬念俱灰,望著天色又被陰灰重新霸占,終究沒膽量再將頭別回。
她終于明白為何雪桃縱然命盡消逝也叫她莫要難過,也終于明白她所贈之物究竟為何。
雪桃是要讓她明白,若有朝一日她獨立黃昏,望滿天落霞,便能憶起她來,憶起她曾為她鋪上這漫天的絢麗,曉得她雖已離開,亦不曾離開。
白輕茉的手依舊滯留在半空,還停留在擁抱的姿勢。
她不敢動,仿佛不動就不會有痛楚。
直到鴻上從身后擁住她,聲音冷得像索命的無常,他道:“若是你愿意,我現(xiàn)在就替你取了這凡人的性命?!?p> 可白輕茉只是木木地僵直在原地,連眼淚也再流不出一滴,雖然心口痛得仿佛有人在將她的心臟拼命向外拉扯似的,她卻不哭嚎半句,對鴻上的話,她仿佛也已隔絕過去了。
眼簾垂落,地上的血水已淌到了她的跟前,將她的衣衫染得通紅,順著血水淌來的,還有她深覺污濁不堪的過去。
良久,在一片死寂中,白輕茉終于開口,聲音沉重而沙啞。
“讓他活著吧,他要是死了,我的雪桃豈不是白白丟了性命?!?p> 她緩緩轉(zhuǎn)身,將自己抽離出鴻上的懷抱,眼中像捂了一塊堅冰,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拿這種死灰一般絕望的眼神來望著唐祈安,甚至有幾刻,她都恍惚到記不起面前這個人究竟姓甚名誰,他會否難過,會否心痛,這一切如今都與她無甚關(guān)系了,她抬手伸向自己的胸前,將那塊系了千年的靈石一把扯下,在手中捏了個粉碎,連同一千年的希冀,一千年的憧憬,一千年的情意,一起碎成了飛灰。
她對唐祈安道:“從今以后,你我之間,再無瓜葛,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們?!?p> 說完,她也沒什么氣力去看唐祈安究竟是個什么眼神,話已至此,她的意思也很明了了:過去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大錯,如今我清醒了,這場錯便該結(jié)束了。
她倒進(jìn)了鴻上的懷中,強撐著最后的意識道:
“帶我走吧?!?p> 后來的事,她再也不得知,只知道自己躺在鴻上的懷中,很疲倦很疲倦,倦得她將眼闔了過去,在清醒與混沌之間,她好似看到了許多恍惚的流影,好似看到混亂的流影之中,雪桃立于煙霞下,對她笑得甚是好看,卻又在一瞬碎成漫天的飛花,她望著這一幕,心底撕心裂肺的疼,腦袋更是痛得像是要炸開一般。
她疼極了,疼得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使盡方法要從她的腦中逃出,將她撕裂開來。
終于,她被這疼痛擊倒,無力地向下墜落,似乎在墜往深淵。
而深淵之下,忽地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有人在喚她,而這聲音好生熟悉。
是誰?
她恍然將眼睜開,天地之間一片潔白,唯有她自己是一身奪目的鮮紅。
她慢慢起身,順著那呼喚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慢慢地、慢慢地,那人的面孔清晰了起來。
她微微一怔,爾后笑了,紅衣隨風(fēng)而舞。
“是你啊,阿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