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燈火漸隱,月光中俞持踏風(fēng)而行,如白鶴躍起一步丈十,神識一直處于外方的狀態(tài),識海猶如針扎的刺痛和使用過度的漲裂感讓他額頭鼓起了青筋。
他同大師姐兵分兩路搜尋半城,還驚動了其他駐城修士一同尋找,可是從月掛中天到今遮半面,即將破曉還是未能找到。
現(xiàn)在的他,頭腦發(fā)昏,有一種強(qiáng)烈的嘔吐感,他清楚知曉如今狀態(tài)不對,卻無法控制自己停止尋找,要是師妹落入魔修陷阱了呢?要是師妹正在魔修手中掙扎等待救援呢?要是他慢了一步讓師妹受傷呢?
口中又含下一枚價(jià)值上百靈石的清神丹,清苦至極的味道讓他又恢復(fù)了幾分精神,身體疲倦至極的想要昏睡過去,再一次食用丹藥讓他身體都有些許顫抖。
原本清澈至極的雙眸勒上暗紅的血絲,邊陲鎮(zhèn)終于破曉,他絲毫痕跡也未尋到,那一刻他終于感覺到了深深的恐懼感。
再次動身去與大師姐匯合,如果大師姐也沒有尋到痕跡,他真的怕自己會陷入無邊的恐懼。
江婉柔在客棧中不安的站著,緊緊抓著長劍,默不作聲。
出門時(shí)為了長青宮顏面梳理整齊的發(fā)髻有些許雜亂,一夜不曾停歇的尋找,令她一襲月白色長袍多了許多褶皺,顯得有些許風(fēng)塵樸樸。
邊陲鎮(zhèn)的護(hù)城陣法并沒有停止運(yùn)轉(zhuǎn),也未查找到什么漏洞,然而四師妹她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并且了無痕跡。
要么就是這名魔修一直隱藏在城中,要么就是魔修不止一人,城中有魔修的內(nèi)應(yīng),他們里應(yīng)外合,帶走了四師妹,更有可能西郊消失的尸體只是引誘他們下山的誘餌,他們的目的是長青宮的人。
她握劍的手越發(fā)緊了起來,喉嚨發(fā)緊,愈是猜想,心神就愈加的紛擾雜亂,不論是任何一種可能,都讓她更加心神不寧。
她就應(yīng)當(dāng)獨(dú)自一人下山處理,不應(yīng)讓師弟師妹們一同前來。
“大師姐,你,找到四師妹了嗎?”是她的三師弟俞持。
少年踏風(fēng)而來,原本一身貴氣嬌稚的少年郎,也同她一般不修邊幅,周身雜亂了許多,聲音苦澀,中難掩的疲倦。
她狠狠地咬了咬牙,眉頭緊蹙。
看著大師姐默不作聲的神情,俞持眼中帶著的一絲希翼頓時(shí)消逝,他身軀一顫,扶了扶額頭,過度使用神識讓他頭痛欲裂,不能靜下心來思考。
江婉柔握緊手中的劍說道,原本溫和的聲音有些許干澀:“我出城尋,你,你在城中等我消息?!?p> 聽到江婉柔的話語,俞持合上了血絲遍布的雙眸:“我去,你在城中守著?!?p> 話音剛落未等人回應(yīng),俞持便御風(fēng)而起,向城外躍去。
口中又吞服了一枚丹藥,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疲倦到了極致,初生的驕陽落在他身上,為他披上一身光芒。
暖日融融缺照不暖他滿心惶恐,他感覺到無能為力,卻難以克制。
出了邊陲城,外面是廣袤的天空托著初陽,驅(qū)散漫漫長夜的蕭寒。
他看著空曠的城外,卻不知從何尋起去往何方。
城門剛剛開啟,其中尋常百姓家,又開始周而復(fù)始的一天,有人出城尋親踏青,有人入城販賣山貨,這個(gè)小小的城鎮(zhèn)又開始熱鬧起來。
他被人群淹沒,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念想,不同的神情匯聚在同一個(gè)地方,他站在原地,不知自己為何這般無力。
俞持抬頭看著躍起的朝陽,雙眼被陽光灼傷,疼痛無比,他捂住雙眼,渾身被困頓和疲倦包裹。
忽的一陣微風(fēng)掠過,他那過度使用神識后又一直服用丹藥的身體頓時(shí)踉蹌起來,意識有些恍惚,一陣眩暈。
他疲倦至極的身軀敏感的被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撼動了,那一縷清淡得幾近消失的——香氣。
他合上的雙眸頓時(shí)睜開,瞳孔緊縮起來,是那一縷香氣,師妹房中那一縷消逝的香氣。
他舉目四處尋找,卻不知為何冥冥中有一種感覺,讓它緊緊鎖定在了一個(gè)人身上。
人群嘈雜而紛涌,那人卻在人群恍若遺世獨(dú)立,蕭蕭肅肅,清朗爽舉,龍章鳳姿,天資自然,不染其中。
是鹵煮客棧的老板娘,那個(gè)俊秀得過分的兒子,俞持抿了抿唇,滿是血絲的雙眼看向那個(gè)人,隱去身形跟了上去。
揣摩著身上偷竊來的物品,他感到有些許緊張,總是忍不住想起書中的教誨,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勿以惡小而為之等。
他姓梁,叫梁平安。
這是他母親的姓氏,從小他就同母親生活在一起,他的父親是曾經(jīng)邊陲鎮(zhèn)上的官員,后來任期到達(dá),他的父親回了京城,卻并未帶上他們母子,說是會來接他們,后來再也沒有音訊,就那樣輕易地拋下了他和母親。
他生而聰慧,能過目而不忘,讀過的書,只要一夜便能一字不漏的背出來。
可是這卻毫無用處,他的母親是賤籍,而他也是賤籍,賤籍者不能入朝為官,不能入得兵伍。
所以他讀書,讀得再好,也不能封官拜相,出入朝堂。
他父親拋妻棄子這些年,母親為了能讓安康長大,開始辛苦的勞作。
記憶的母親原來并不是這般模樣,那時(shí)母親相貌較好,姿容俏麗,可是,白駒過隙,他長大了,少年身姿修長,挺拔健朗。
時(shí)光在不經(jīng)意中逝去,他長大了,容貌俏似母親,那,母親呢?
母親開始迅速的衰老,原本秀美的身姿開始走形,開始駝背,變得丑陋,再也看不出曾經(jīng)的模樣。
他努力過,他想過各種辦法,他想出人頭地,他想讓母親因?yàn)樗械津湴粒詾楹馈?p> 可還是沒有用,他的才華曾驚動過往的官員,然而,一聽說他是賤籍,也只能嘆一句荒山生良木,卻困于至錮,何其可惜。
他想過修仙,可是去測靈,卻并沒有靈根,母親對此十分的自責(zé),他感到十分的難過,難過的不是因?yàn)槟赣H是賤籍,所以他也是賤籍,因?yàn)槿绻麤]有母親,他根本不會出生,而是難過自己的弱小,無法成為令母親驕傲,令拋棄她們母子的父親后悔的人。
母親的手也曾柔軟細(xì)膩,纖細(xì)靈動的的拂過琵琶哄他入眠,如今柴米油鹽,在凡塵磨礪里變得粗糙而寬大,他怕,怕自己一生平庸,怕母親失望,怕他到母親臨死都不是讓她覺得自豪的兒子。
直到一日,他替母親去城外采買,一位道人找到了他,告訴他,只要他能幫上道人,就能讓他出人頭地。
出人頭地,多好的詞語,或許他一輩子都不能成就。
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他清楚的知道,沒有呢。
可是經(jīng)年過往母親那衰老的容顏,粗糙的雙手,彎下的身軀,無不讓他歷歷在目,心如刀絞,他終于是,同意了。
道人說,他會在城外的墳地中激起變故,引下了長青宮上的修仙者,給了他一枚暗青的熏香,告訴他只要長青宮上的仙人下了山,他就去接近他們,并入夜時(shí),將這枚熏香點(diǎn)燃,與凡人不同的修仙者,便會昏睡過去。
而他要取出那人身上的長青宮令牌,交付與他。
他原本并不知曉自己能否成事,可是就是那么巧合,長青宮下來的三位修仙者,正好租住在他家中的客棧。
他做到了,他趁其他兩名修仙者不在,迷暈了其中一位,然后帶入了他家廚房地下放置蔬果的菜窖中的更下一層,釀造腌菜的空缸當(dāng)中,說來也奇怪,那位仙人的身材明明碩大無比,他背起來卻還能支撐,沒有想象中的沉重。
梁平安一步步的深入邊陲鎮(zhèn)外的密林當(dāng)中,直到看著一顆碩大的桑樹,這才停下。
終于是到了約定的地點(diǎn)。
此時(shí),桑樹下坐著一位扮作樵夫的老者,皮膚干癟而下垂,像一只敗繭的蠶,透著腐朽的味道。
那老者的聲音仿若夏日瀕死枯叫的蟬鳴,沙啞得惹人生厭:“玉牌拿到了嗎?”
梁平安從左手袖口中取出長青宮特制的令牌,一枚粉白珍珠垂者綠色的繩線,吊著一個(gè)規(guī)整的青藍(lán)色方形,方形下墜著一縷長長的精致流蘇。
那規(guī)整的方形玉牌內(nèi)部,青藍(lán)色透明玉質(zhì)里凝固了一方小小的宮殿,端的是精致玲瓏,巧奪天工,那和長青宮上的掌門殿惟妙惟肖,光彩奪目的小巧宮殿牌匾上,上書三個(gè)字——長青宮。
掩去身形躲在暗處窺視的持修,心頭一緊,一股壓抑不住的殺意突如其來,在心頭愈發(fā)濃烈,幾乎掌控他的神志,那正是他們長青宮特意煉制的令牌。
他深吸了一口氣,其實(shí)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等,應(yīng)該冷靜,應(yīng)該等待一個(gè)好的時(shí)機(jī),然后呢?
他忽然想到了師妹,師妹等得到他嗎?他意識有些無法運(yùn)轉(zhuǎn),凝固在原地。
然后,拔出了長劍。
站在樹枝間,陽光下的少年身形修長,他有一副溫潤如玉的容顏。
那如玉的容顏上,恍若惡鬼,神情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