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聽見這聲驚叫,所有人都是一愕,不可置信地望向腳下的土坑。
婆娑的淚眼一直凝在陸雋怡的身上,一眨不眨,沒有移開過半分,以至于覆在陸雋怡胸口的泥土不過是極其輕微的晃了晃,也宛若電光那樣驚心和震撼。
不等旁人作出回應(yīng),白槿毫不猶豫地跳進(jìn)了土坑,俯身向陸雋怡探出手,然后顫聲驚呼,“怡公子,怡公子他還有呼吸!”
陸雋寧連滾帶爬地落進(jìn)坑中,也伸手去探陸雋怡的鼻息,一縷淡得難以察覺的熱意浮在指間。他使勁抓住陸雋怡的臂膀,驚喜得眼淚鼻涕都一股腦地流了出來,“哥!哥!哥你沒死、你沒死!”
耳畔狂喜的叫喊仿佛深深直透到心底,陸雋怡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康…康公子也還有氣!”有人跟著跳入了坑中,很快也在一旁叫嚷起來。
二人剛被抬出土坑,大少爺夫人就撲了上去,把陸雋康抱在懷里,淚水大滴大滴落到他的面龐,“康兒,太好了…康兒…”
可是,欣喜轉(zhuǎn)瞬即逝。
兩兄弟雖然還留存著最后一絲氣息,卻臉色烏青,嘴唇發(fā)紫,分明就是中毒已深的跡象,性命依舊是危若累卵。
陸雋寧急忙大喊,“萱兒姑娘,麻煩你快來看看…”
“怎么樣?”全身緊繃的陸雋寧看著皇甫萱摸了摸陸雋怡的脈,然后又是翻眼皮,又是拉嘴巴,越看越焦急,忍不住追問,“有、有救么?”
瞧了瞧陸雋怡的舌頭,皇甫萱點了一下頭,從囊袋里掏出日前托陸平新買的銀針,扎入他的舌尖,兩只手腕,還有腳腕,口中發(fā)出疑惑地喃喃,“奇怪…他們之前斷過呼吸么?中了這樣的劇毒,竟然還能在身體出現(xiàn)假死的狀態(tài)下?lián)蔚浆F(xiàn)在,也太不可思議了…”
“應(yīng)該…不是…”陸雋寧的臉色微微一紅,“…當(dāng)時我看哥的全身像鐵板那么僵硬,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就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
“啊…你也太馬虎了吧,他們兩個差點就被活埋了?!碧骊戨h怡擦去從舌尖放出的血,皇甫萱轉(zhuǎn)過頭,“元希,爺爺給你的韶元丹還有么?倒兩粒出來吧?!?p> 元希立時把瓷瓶摸了出來,送到皇甫萱手側(cè),“可是,他們中的毒不輕啊,一個人只要一粒會不會少了些?”
皇甫萱斬釘截鐵地回答,“爺爺煉的藥,一粒就足夠了?!?p> 沒過多久,陸雋怡的面色就開始有了好轉(zhuǎn)?;矢嬖僖酝瑯拥氖址ㄌ骊戨h康放了毒血,也喂他吃了韶元丹。
陸雋寧長舒一口氣,“萱兒姑娘,你救回我哥的性命,不知道要怎么感謝你才好…”
皇甫萱的眉頭卻依然微微蹙起,神色并不輕松,“陸小哥,你先不要忙著謝我。雖然你兩位哥哥的性命是保住了,但恐怕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什么意思?”
“他們中毒的時間太長,毒素已深入骨髓和顱腦,一切筋脈都受到了難以逆轉(zhuǎn)的損害,所有的感知都變得遲鈍,變得麻痹。今后他們想要拿起一個饅頭,想要獨自站起來,都是…都是很困難的事情…”皇甫萱聲音低沉的說著,眼睛轉(zhuǎn)向陸雋康,“尤其這位哥哥,中毒更久更深,我甚至都不能確定他要多久才能醒過來?!?p> “什么!那…那他們豈不是成了…廢…”心中涌起一陣悲酸,卻又怕說出口的厄事再也無法挽回,陸雋寧硬生生地把后面的那個“人”字咽了下去。
同一日之內(nèi)接連兩次嘗到挫敗的滋味,皇甫萱滿懷失落地說,“對不起,陸小哥,我已經(jīng)盡力了…如果此時有掌門爺爺?shù)挠捏秆裨谑?,又或是能回山讓爺爺替他們祛毒,都可以避免這樣的情況發(fā)生。可是掌門爺爺?shù)难癖荒切牡皧Z走了,他們連一時片刻也支撐不了,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先用唯一想到的辦法先制住他們體內(nèi)的毒。”
陸雋寧也不等皇甫萱講完,連忙插口,“你不是說你爺爺能夠祛毒么?我們現(xiàn)在還可以去求你爺爺??!”
“爺爺之所以能夠把毒祛得干干凈凈,是因為精擅開顱破腹之術(shù),只要探準(zhǔn)毒性發(fā)作所對應(yīng)的位置,輕輕兩刀,就可以把毒血全部排出體外。可我剛才用的辦法已經(jīng)讓殘余的毒素封聚起來,凝附在血脈里,狀況完全不同,爺爺?shù)姆ㄗ泳筒还苡昧恕!被矢孑p輕搖頭,“你只能從今起每日多替他們松活全身筋絡(luò),多與他們說說話,也許他們能恢復(fù)得更好一點。”
陸雋寧愣了一會兒,垂眼看向陸雋怡和陸雋康,只感到心一點點的往下沉。
當(dāng)兄長醒來后,發(fā)現(xiàn)在他身上與周遭發(fā)生的一切變故,會作出什么反應(yīng)?真是想想都叫人心酸啊。
他真寧愿此刻躺在那里的是自己。
他甚至愿意替代陸雋康那個討厭的混蛋變成再也無法動彈的廢人,也不想要承擔(dān)這些前所未有的傷痛和苦惱。他才是最沒用的人啊,他才是真正的廢人啊,為什么躺在那里的不是他呢?
風(fēng)里又飄轉(zhuǎn)著一陣刺耳的飲泣聲。陸雋寧緩緩回首,腳邊的幾個大坑早已在他不知不覺間填成了土堆,所有人跪倒在地,對著墳??念^。
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哀將他淹沒,竟然令他忘記了落淚——
昔日的一切,已經(jīng)全都隨著父祖被掩埋在了塵埃之中。
但是,沒有一個人舍得撤身離去。
良久良久,陸庭芝聽見耳畔有聲音問,
“庭公子,你會為莊主他們報仇么?”
陸庭芝吃了一驚,抬頭對上那雙凝視著他的眼睛,眼里的神色復(fù)雜得難以形容,但和火光一樣灼人。
看出陸庭芝的猶豫不定,陸嚴(yán)低喝,“難道你不恨他們么?難道真讓莊主他們死得這樣委屈么?是,莊主是放過了那群趁人之危的無知小人,可他們背后的罪魁卻決不能饒!用這樣殘酷的手段來對付云涯山莊,一日之間,三代盡歸墳?!獋獌敯 ス?,你一定要知道到底是誰害了莊主他們,一定要讓那些人為犯下的罪孽付出代價!”
陸庭芝渾身一震,緩緩點了點頭。
陸嚴(yán)頷首,“那我就放心了?!?p> “跪下!”
陸嚴(yán)等人轉(zhuǎn)過身,看見有個面目陌生的人被蘇湛扳著肩頭,應(yīng)聲跪了下去。
瞧了幾眼,陸嚴(yán)才認(rèn)出這似乎是仿佛石像一樣跪跌在廊下的那個人。當(dāng)時所有人在倉促之間,都以為衣袍上濺滿血跡的他傷重瀕死,根本沒有人理會過他。
雙膝觸地的一瞬,陡然意識到面前的墳冢所葬的是什么人,仿佛令他全身顫栗失控的那股威勢依然縈繞在身邊,彭定不由自主地磕了磕頭。
“陸老伯,這人該怎么處置妥當(dāng)?”蘇湛問。
“此人如此怯懦,殺了他,反倒污了云涯山莊的地面?!标憞?yán)漠然地看了一眼彭定,冷嗤一聲,“讓他走吧。”
“好,那就暫且饒你一命?!碧K湛一把揪起彭定,如炬的雙目直直盯著他,“但你聽好了,從今開始,你親自帶人來守住云涯山莊,勿要讓任何人到此打擾陸前輩的英魂,直到陸家子嗣歸來之日。否則,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會即刻送你做陸前輩身旁的小鬼。”
被蘇湛一推,彭定踉蹌倒退幾步,連連點頭,“是…是…我知道了…”
……
仰望蒼穹,浮云依舊。
坐在船頭,凝望了遠(yuǎn)處的白云好一陣,一顆心隨著大船不住地微微起伏。
怎么還沒回來?
明明已經(jīng)到了岸邊,嚴(yán)翁突然說要回去銷毀爺爺和穆淳王府往來的信件,免得被人盜走,栽贓嫁禍,連累了穆淳王府。撇下諸人,一個人急匆匆地趕回了山莊。
心念莫名焦躁起來,陸庭芝不自禁地攥緊了抱在懷中的東西。
這是在離莊前,嚴(yán)翁交給他的,要他好好帶在身上。
一旁的皇甫萱聽見響動,再也按捺不住好奇,打量著陸庭芝攥緊的東西,“這東西真有那么神奇?義父,連你的劍也刺不穿么?”
凌天衡搖頭,“不行?!?p> “義父你又敷衍我了?!被矢婢锲鹆俗欤岸疾辉囋?,就說不行?!?p> 宋玄一微微一笑,替徒兒解釋,“萱兒,不是天衡不愿給你演示,只不過,浩然衍形甲是稀世寶物,天溪劍也是天下無二的利器,若以兩者互搏,很可能會甲損劍折?!?p> 聽到“劍折”二字,陸庭芝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無比張皇,把浩然衍形甲丟到一旁,急急在身側(cè)到處摸索。
“陸大哥,你忘了么?”皇甫萱連忙取下背上的行囊,舉動陸庭芝的眼前,拍了兩下,“那柄斷劍利得很呢,我已經(jīng)把它裹好,替你收在行囊里了?!?p> 陸庭芝的情緒平復(fù)了下來,感激地看了皇甫萱一眼。
皇甫萱疑惑地?fù)沃X袋,“為什么陸大哥體內(nèi)的古怪氣息已經(jīng)被壓下去了,還是出不了聲呢?”
宋玄一搖頭輕嘆,“也許庭芝是因為目睹夜侯離世,過于悲痛,心中所受的刺激太大,而落下的心病。”
低頭想了想,皇甫萱抬頭露出笑靨,對著陸庭芝伸出了手,“陸大哥,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從現(xiàn)在開始,如果你有什么想要說的,就寫在我的手掌上好了,我來當(dāng)你的嘴巴…”
怔了一下,陸庭芝用指尖輕輕的在皇甫萱掌心劃了幾下。
皇甫萱哧的笑了起來,“嘻,好癢啊…”
陸庭芝的眼中剛浮出一縷微微的歉然和笑意,忽然瞥見山莊的上空有滾滾的黑煙彌漫開來。
心中頓時生出某種不祥的感覺,陸庭芝不假思索地跳下船頭,朝那道黑煙的中心奔去。
靜岳堂的方向火光沖天,陸庭芝悚然心驚,不祥的感覺越來越猛烈,發(fā)狂似的繼續(xù)前奔。氣喘吁吁地趕到堂前,熱焰撲面,腳下發(fā)燙,濃煙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眼淚直流。
前方的梨樹林已經(jīng)成了一片熊熊火海。
焰海中,影影綽綽似有一個身影,弓著腰身,像一片燃盡的焦葉,越來越蜷曲,越來越萎靡。
陸庭芝張大了嘴巴,淚流滿面,心中有聲音在拼了命的吶喊,卻全都卡住了胸口。濃煙已無聲無息地籠住了整片天地,陸庭芝腦中一窒,失去了所有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