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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

六十二 待人世切磋(三)

苦哉行 細雨騎鹿 1980 2019-10-01 23:49:56

  忽然,眼前閃過一個身影,如鷂子般一躍而至陸雋安的身旁,又猝不及防地抽手奪去了他的木劍,“安哥哥,也指點指點我!”

  陸雋安一怔,然后咧嘴笑了起來,“湘兒,你也來湊這個熱鬧?”

  “湘兒,回來!胡鬧什么…”此刻陸泓的臉色并不父親好看上多少,兒子不馴順懂事也就罷了,這個女兒更是從不讓他省心。

  “由她去?!标懸购顓s打斷陸泓的呼喝,毫不掩飾對孫女的遷就,沉厚的聲音傳了過去,“雋安,別傷著湘兒。”

  早知父親在一眾兒孫中,對這個唯一的孫女最為寵愛,自小嬌慣,事無大小,無所不允。單為她一人,就曾召他至靜岳堂斥罵過好幾次。

  他因此不敢再對女兒過加約束,以至于女兒如今愈加恃寵而驕,蠻不講理,受不得半點委屈,全不知天高地厚,誰都不怕,誰都要讓她三分。

  然而,父親的話從來都是無可反駁的。

  陸泓無奈地沉默下來,哪怕他很清楚,父親此舉只會助長女兒的囂張氣焰,令她更加難以管教。

  仿佛早料到會有爺爺?shù)膿窝懨飨娉鍪譀]有半點遲疑,也不管陸雋安的木劍已被她奪了過去。

  陸雋安連忙側(cè)身避過,抓起地上的木劍,化開緊隨而來的另一劍。

  原本就不打算與陸明湘較真,聽到陸夜侯的吩咐,陸雋安更是生怕沾到了陸明湘的一點皮毛,劍劍謹慎,招招相讓。

  此時,就連陸庭芝都看得出來,陸雋安出手明顯比先前軟綿了許多。

  “安哥哥,我不要你讓著我!”

  沒料到這么輕易就被看穿,陸雋安的動作不禁頓了一下,笑著比了個迎戰(zhàn)的姿勢,把木劍舞得呼呼生風(fēng),“好!湘兒看招!”

  “意隨流水,心馭長風(fēng)。水天自在,風(fēng)激云涌…”

  高聲念著劍訣,陸明湘的臉色認真,一時間蓋住了那張美麗,嬌嫩又圓潤的面頰上殘存的一縷稚氣,而眼中那份從容不迫,竟儼如一個成名多時的劍術(shù)大家。

  雖然劍勢并不強烈,但她遞出的每一劍都格外靈巧輕盈,身姿猶如乘風(fēng)而行的飛羽一般瀟灑和優(yōu)美,眉目間的驕矜盡顯,更大有看輕天下英雄的自傲之意。

  這樣的神態(tài),才是陸家子孫該有的神態(tài)。

  池邊的花樹微微搖曳,粼粼的金波沒有放過任何一絲縫隙,在樹旁身形飛快變幻的人影身上躍動著,明滅而閃爍。

  光影交錯中,那一顰一笑,微嗔薄怒,都仿佛當(dāng)年初見時舞著金鞭,在七星庸離勃然的劍氣之前,傲然無懼的少女。

  她總有辦法叫他服輸?shù)摹?p>  就算在他眼里,其實她的鞭法并不比走江湖的雜耍班子高明多少。

  陸夜侯緊繃的臉上柔和了些許,總算現(xiàn)出一絲微笑,“想不到湘兒倒使得似模似樣?!?p>  雖說都知道陸明湘并不能真正占到上風(fēng),但她靈動的劍意依然令諸人眼前一亮,恍如窺見了七星庸離劍主少時的風(fēng)采。相比之下,陸雋安卻越來越吃力,看上去也更加透著些笨拙。

  他事事從不作假,可今日為了不讓陸明湘大失所望,大鬧脾氣,又要對她出手留情,又不能被她看出來,還在暗暗思索到底要陪她玩到幾時才能令她滿意,實在是難為了他。

  簡直如同要他握筆作畫,并且還要提詩一樣左支右絀,陸雋安心內(nèi)焦躁不已,出手不免開始不受控制。

  “當(dāng)心!”這異口同聲的警示包雜了好幾個人的話音,話音像是屬于陸夜侯,陸泓,還有宋玄一。

  “啊呀!”可惜陸明湘的身子在聽見話聲的同時,已動了一下,緊接著就發(fā)出一聲驚呼,跌坐在地,“好疼!”

  “怎么了,湘兒?”猛然住手,陸雋安的臉都白了。

  “我的腳…啊,我的腳崴了!疼死我了!”陸明湘高聲痛呼,帶著哭腔。

  好奇的凝目望去,發(fā)現(xiàn)陸明湘腳邊不遠處有半個木頭劍柄,想來是先前比試完之后丟在地上的,陸雋寧忍不住暗自偷笑,誰叫這個姐姐走路從來不低頭,活該總有一日會扭到了腳。

  陸雋安急忙把陸明湘扶起,“怎么會踩到這東西?”

  “你還問?”陸明湘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圈通紅,眼淚似乎隨時都要掉下來,氣呼呼地吼,“爺爺他們離那么遠都在叫我當(dāng)心,你卻不知道提醒我一聲,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的不是?!北称痍懨飨娌较蛲ぷ樱戨h安瞥見守在亭邊的陸成,忙大聲吩咐,“陸成,快拿藥來!”

  涂上陸成拿來的跌打傷藥,疼痛不一會兒就消去大半,陸明湘仍是撅著嘴巴,滿臉的不高興。不管陸雋安怎么說,她都置若罔聞,全然不理會。

  “還疼么,湘兒?”

  就算再著惱,爺爺?shù)膯栐拝s不得不答,“現(xiàn)在好些了。”

  注視著怏怏不樂的孫女,陸夜侯笑道,“湘兒很好,小小年紀,難得不驕不躁。從今以后,你就與庭芝一起,跟我學(xué)劍。”

  “真的么?好啊、太好了!爺爺你說話可不能不算數(shù)!啊…啊唷…”陸明湘霍然跳了起來,腳踝一動,又痛得她連聲尖叫。

  “還不知道當(dāng)心!”陸泓不由得暗暗搖了搖頭,父親實在是偏袒這孩子,她不但不是不驕不躁,分明就是又驕又躁。

  等婢女按揉了一陣,陸明湘不再呼痛,陸夜侯才轉(zhuǎn)回頭來,“好了,該雋寧了?!?p>  “爺爺,大哥已經(jīng)接連同凌大俠,我,雋怡,還有湘兒練了這么久,想必大哥也累了。請爺爺讓大哥休息一下,反正就剩雋寧了,不如讓我替他來陪雋寧吧?!闭f完,陸雋康朝陸雋寧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陸夜侯想著難得陸雋康知道體貼兄長,點頭同意。

  看著那張?zhí)搨沃羞€帶著一絲狠戾的笑臉,陸雋寧不禁氣結(jié),心中直叫,“好啊,你這混蛋想要公報私仇,難道我會怕你么?”

  然而,交手不過半招,陸雋寧的臉就紅透了。

  不是不知道陸雋康的劍術(shù)高于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往日疏于練劍,恐怕都未必是陸成的對手。只不過,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總是無可避免的,在被真實打敗之前,能夠在幻想中戰(zhàn)勝一切。

  在陸雋安手中猶如一根野草般輕飄飄,軟綿綿的木劍,陸雋寧舉起來卻仿佛像是單臂扛了一株百年老樹那樣費力。

  出劍歪歪斜斜,招不成招。

  攻來的劍勢雖然不猛,也足以令他手忙腳亂。

  “雋寧,好一招小兒垂釣!”

  聽見陸明湘的挪揄,諸人再看向陸雋寧,發(fā)覺他的動作果然像稚子拋竿一般,憨態(tài)可掬,連元希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這使得是什么?”陸夜侯深深皺眉,側(cè)頭問陸泓,口氣肅厲,“你到底有沒有教過他劍法?”

  “爹請息怒。并非是孩兒沒有教過他,只是沒想到這孩子如此懶惰,不思上進…”念及兒女們幼時便失了娘親的疼愛,一直以來對他們雖然貌似嚴苛,但他總是未能狠心責(zé)罰,尤其是這幼子,結(jié)果比想象中更加不成器,終于在人前大失顏面。過錯雖然大都在他的身上,可父親的態(tài)度還是令陸泓感到心中酸楚,“孩兒日后定會多花些時間去教他們。”

  陸夜侯仍是皺眉,望著正在運劍的兩個孫兒,沒有再說話。

  顯然是有意逗弄,陸雋康并不急于制勝,木劍如驟雨似的落遍陸雋寧的周身。

  不斷被木劍敲擊身體各處,卻毫無還手之力,陸雋寧漲紅了臉,咬著牙齒,“可惡,可惡…”

  “雋寧,怎么樣,還不認輸么?”

  敲落在身上的力道愈加重了,陸雋寧挨得渾身生疼,剛想松口,猛地抬眼看見陸雋康眼里的得意洋洋,想起了紅殊,忿然大叫,“不認、不認、不認!”

  忍著疼痛向前邁進了半步,拼命想要還擊,陸雋寧伸出的左手也捏成了拳頭亂揮起來,張牙舞爪的,更不知道此時是使得哪家的功夫。

  “簡直不成話,住手!”這宛如村婦斗毆,瘋漢打拳的動作,陸夜侯再也看不下去。

  “還不停手!爺爺讓你們停手,聽不見么!”陸雋康大喝,躍到二人中間,一下子把陸雋康拉退好幾步遠。

  陸雋安用另一只手箍住撲過來的陸雋寧,要把兩人都拖向亭子,“比試已經(jīng)結(jié)束,大家都是兄弟,不要再鬧了。”

  “等等,”陸夜侯忽然開口,“庭芝,你也和兄弟們試試?!?p>  陸庭芝一愕,“可我不會用劍啊…”

  “一招也是招,就用你曾使出的那一招。”

  那只是在情勢危急的時候,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驟然迸發(fā)出的一股力量,絕不是他可以運用掌握之能,陸庭芝囁嚅,“可是…”

  剛說出可是兩個字,就被陸夜侯打斷,“別可是了,老夫說你可以,你就可以?!?p>  “爺爺,大哥,再讓我陪庭弟練一回吧?!笨粗P躇了半晌,緩步而來的陸庭芝,陸雋康笑了笑,“庭弟生得如此清俊秀雅,又這般文質(zhì)彬彬,真是好一副狀元郎的模樣!”

  此刻明明比的是劍術(shù),陸雋康卻說出這樣的話,也不知是夸贊,還是諷刺。

  但對于因為無緣功名而痛失所愛的陸庭芝來說,無疑像是一把冷銳鋒利的尖刀,扎向心頭的疤。

  握著木劍,陸庭芝的心中只感到一片迷惘。上一次握劍,他知道自己是為了阻止惡人作惡,心中熱血如沸??涩F(xiàn)在,他感覺所有溫度都從心口的疤絲絲點點的淌出,從前看不到希望的孤寒士子,此刻沒有勝算的門外漢,都像舉起的手臂一樣無力和沮喪,不知為何而握劍,不知為何而奮戰(zhàn)。

  他的動作沒能比陸雋寧好看上多少,卻明顯還要柔弱了幾分。

  和方才對付陸雋寧一樣,陸雋康仍舊不急著分出勝負,似乎也打算陸庭芝丟盡臉面。

  眾人剛才對陸雋寧的訕笑還回蕩在耳中,此刻像是變得更加的放肆。陸庭芝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胸口沉悶無比,炙熱無比。

  “好了,也差不多了,你該認輸了?!标戨h康的笑聲也朦朦朧朧傳入耳朵。

  那聲音很輕,輕得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

  壓抑,難以形容的壓抑。一股灼熱的氣息猛地竄遍陸庭芝的全身,他的手臂一抖,剎那間劍氣縱橫,直撲陸雋康的面頰。

  慌忙之間,陸雋康閃電般倒仰,猛然踢出。

  陸庭芝向后飛出數(shù)丈,栽入池塘,激起一陣漣漪,與數(shù)聲驚呼。

  飛掠過池塘,探手把陸庭芝的身子從池中抓出,陸雋安推著陸庭芝的胸腹,看著水不斷從陸庭芝劇烈咳嗽的口中嘔出,臉上的焦急之色逐漸消去。

  等陸雋安再抬頭,皇甫萱和元希已奔了過來,陸夜侯也站起了身。

  陸雋安看了一眼慢慢踱近的陸雋康,叱了一句,“你怎么如此不分輕重?還好庭弟沒事。”

  “哥,我是無心的?!?p>  “你快向庭弟賠罪,再陪他換件干凈的衣衫。”

  陸庭芝張開眼睛,想要擺擺手,手指一動,緊緊攥在掌中的東西就滑了出去。

  他這才意識到,剛才在跌入池中之時,不知道從哪里抓來了這樣一件東西。

  “咦,這是什么?”皇甫萱好奇地把那塊比手掌還大一圈的玉璧撿起,玉璧澄澈如輝,璧上縮影了一副壯麗的山水畫。

  “給老夫看看。”看得興趣正濃,皇甫萱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玉璧遞給陸夜侯,偷眼看他把玉璧翻過另一面,隱約瞥見面上有幾行字。

  看著璧上的字跡,陸夜侯的神情一變,先是驚喜,然后是些許的疑惑,最后在眼中聚成了一縷哀傷。

  “這塊玉璧為什么會在這里…”陸夜侯握緊玉璧,閉上眼睛,忽然喃喃低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夙心…那就是你的意思?”

  沉吟良久,陸夜侯的眼光略過所有人,朗聲說道,“七日之后,老夫要在夙心生辰的當(dāng)日,向你們宣布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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