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三日了,既然如此痛苦,又何苦再繼續(xù)受罪?”那個聲音再次穿透了堅硬的石壁,真真切切的在耳中響起。
驀地想起柳柏舟曾說隔壁的牢房中還關(guān)押著蒙面義士,那么,這三日以來,每一次痛苦難當(dāng)?shù)纳胍?,失態(tài)的哭喊,豈不是盡被人知曉?
陸庭芝感到說不出的意外和窘迫,立馬止住啜泣,極力忍住周身的痛楚,把臉貼向石壁,緩慢而艱難的張口,“熬…不下去…會…連累你們…”
氣若游絲的話音,石壁后的人卻仿佛也能夠聽得清清楚楚,“我們和你有什么干系?”
“沒有…”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問,“那你為什么在意我們的生死?”
“沒人…該死…”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卻無法給人想要的結(jié)果,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勞。你什么都改變不了,也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知道么?”
“知道…可…可我…不能…”
許久,那人才重新開口,“明知是毫無意義的犧牲,卻還要堅持,真不知這叫善良,還是愚蠢?”石壁的那頭似乎傳來一聲輕笑,“看來有很多時候,這兩者根本就是一個意思?!?p> “不過,宋掌門總算平安無事,你做的這一切也不全然是白白犧牲?!睕]等陸庭芝答話,那人接著又問,“你的同伴可以不露形跡,兵不血刃的救走宋掌門,本事實在令人驚嘆,不知是何方高人?”
“爺爺…”
“你爺爺?如此神鬼莫測的修為,不知你的爺爺是哪位老英雄?”
深陷在不見天日的牢獄中任人魚肉,能夠做的只是掙扎和哭嚎,如此窩囊無用,怎么可以令爺爺這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蒙羞?心里想著,又是一陣劇烈的灼熾襲遍全身,陸庭芝咬緊了牙齒,沒有回答。
“你現(xiàn)在很難受吧?你試試用拇指分別在胸口正中,肚臍下兩指,還有浮肋下端三個位置,用力的點下去。一定要用力?!?p> 陸庭芝正難忍煎熬,遲疑了一下,照著那人所言,竭力出指點向身上的三個穴位。胸中霎時一陣氣血翻涌,又迅速凝結(jié)在一起,如銅球一般在他的體內(nèi)來回亂撞,倏地噴出一口血。
“如何?”
氣流還在體內(nèi)攪動,但身上的痛楚卻似乎減輕了些許,陸庭芝暗暗捶擊著胸口,“似乎…有點用…”
“有點用?…莫非你沒有任何內(nèi)力?”
“沒有…”
“沒有內(nèi)力的人,承受不起點穴抑毒之法,恐怕會生出內(nèi)傷。我只好再教你一段心訣,讓你可以好過一些,也可以化去你體內(nèi)的隱傷?!蹦侨讼袷桥卤黄渌寺犎?,用細(xì)微低沉,卻又恰好能讓陸庭芝聽見的聲音說了下去,“接下來的每一個字,你都要牢牢記住?!?p> ——無之以意乃成有質(zhì),荒之以心乃為大境。血脈逆引,釋彼恒干,曠宇長離,惟魂往舍,乘虛凝氣,御清玄同…
陸庭芝不由自主跟著那人將這兩句話默念了一遍,心內(nèi)大惑不解,一個人如何可以將血脈逆引?就像落地的雨水,又怎么能收回天上?
他反復(fù)思索著心訣的每一個字,將疑惑的念頭暫時從腦海中摒除,開始專注冥想,不再耗神抗拒身心的任何異感。
一股涼意從小腹間升起。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重重地敲了幾下石壁,“你怎么樣?”
陸庭芝心中猛然一跳,緩緩睜開眼,發(fā)現(xiàn)整個身體當(dāng)真舒坦了許多,驚喜的叫了出來,“我感覺,感覺好多了…”
“噓…小聲點,別把獄卒引來了?!?p> “是,前輩…多謝前輩,我已經(jīng)沒那么難過…”
“不過才兩三個時辰而已,居然就能領(lǐng)悟這兩句心訣,資質(zhì)不容小覷啊?!蹦侨说目跉庵蟹置鲙е牣?,而話音聽也似乎比先前清晰了許多,“若就這么死了,還真有點可惜…”
“不管怎么樣,總之要多謝前輩為我減輕痛楚…”
“若你此次可以僥幸不死,憑你的資質(zhì),勤加修習(xí),假以時日,必定能躋身當(dāng)世一流高手之列。你該拼盡全力活下去才是?!?p> “難道這心訣不但可以抑制毒性,還能提升內(nèi)功么?”陸庭芝愣了一下,疑惑地問,“可既然前輩的心訣如此厲害,為什么前輩還是勝不了玄甲鐵衛(wèi)?”
那人長長的嘆了一聲,“我也僅是記住了這段心訣,卻始終沒能將它完全參透。所以,我才更覺你的資質(zhì)不凡,堪成大用?!?p> “話雖如此,”陸庭芝微微有些發(fā)怔,嘆道,“但只怕有些東西,再怎么努力,也是勉強(qiáng)不了的…”
“不管你說的是什么東西,你若將它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看作一生奮斗的目標(biāo),絕不后退,也絕不回頭,直到上天一眼就看到與盈盈眾生背道而馳的你。那時,你才發(fā)現(xiàn),原來曾充塞在心間的所有不平與不甘都是諸神的低語。你將會得到天神賦予生命的真意,身負(fù)遠(yuǎn)超凡人的力量,創(chuàng)出原本看似不可能做到的奇跡?;蛘?,你本身就成了一個奇跡?!蹦侨似届o的訴說著,每個字卻都猶如金石般深深嵌進(jìn)了陸庭芝的心里。
“真的么?”陸庭芝訥訥的對著眼前的黑暗,低聲追問,“人最深切的執(zhí)念,真的有一天,會讓漫天諸神有一絲動容?”
“那些告訴你不可能的人,他們根本沒能堅持下去?!?p> “可那樣活著,一定會很孤獨,很難過吧…”
“只要人活著,就難免感到孤寂與痛苦。知足常樂,不過是無能者的鎮(zhèn)痛劑而已?!?p> “前輩的所言很有深意,說話的口氣聽上去也一點不像那些武林豪俠,倒與我這樣的讀書人有幾分相似?!?p> 那人的語調(diào)忽然變得有些無奈,“你別老是前輩前輩的喊我,我應(yīng)該也比你大不了幾歲?!?p> “那我該叫你什么…大俠么?”陸庭芝尷尬地問。
“大俠?”那人猶豫了片刻,清朗如月的話音里似是含著一縷笑意,“我也不是什么大俠,你不如叫我大哥好了?!?p> “好,那我就叫你大哥!臨死之前,還能與大哥相識,就是身在這樣的地方,也好像沒那么可怕了…真的多謝你了,大哥…”陸庭芝張口說著,三日來附骨追魂的痛楚與憂懼也總算松懈了下來,頓然感到有一股濃濃的困意漫遍了全身,眼皮也重得抬不起來,開始打起了哈欠,“大哥,我覺得好困…我想先歇息片刻…”
在迷迷糊糊之間,石壁那頭似乎還說了些什么話,陸庭芝卻再也沒有精力去聽,轉(zhuǎn)瞬就昏睡過去。
這一覺,他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他孤身一人,被困在一片茫茫的血海中央,銷魂蝕骨的鮮血越漫越高,逐漸將他落腳的地方一點一點淹沒。
血水很快就沾到了他的腳踝。滾燙的鮮血一觸到他的肌膚,耳邊就回蕩起被血海席卷而來的無數(shù)亡靈的凄厲哭號,帶著洶涌的貪婪和怨恨,勢要吞噬一切。
他滿懷驚恐不安,沒有地方可以躲,沒有地方可以逃,聲嘶力竭地大喊求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任何聲息。
整個天地都陷入了深深的空寂與絕望,狼藉與虛無,唯有心底驀然有個強(qiáng)烈的聲音在吶喊,別再傻了,醒過來,快醒過來!
為什么到了這個地步還在心存僥幸,沒有任何人可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在迷蒙中被那個強(qiáng)烈的聲音驚醒,陸庭芝倏地睜開眼睛,由于夢中可怕的景象,心臟仍是猛烈地跳動著,手心里也全都浸出冷汗。
好不容易平復(fù)內(nèi)心的恐懼,陸庭芝頓然發(fā)覺身上的痛楚已不知不覺又緩和了許多。
能夠安穩(wěn)的睡上一覺,全靠了這段心訣。
一想起心訣,陸庭芝就念及好意將心訣傳授給他的人,他立馬趴在石壁上,朝看不見的那一端低低的叫喊,“大哥,大哥,我醒了!”
等了半晌,石壁后面卻沒有任何的回音。
莫非大哥也睡著了?陸庭芝心內(nèi)揣測著,這幾日他被折磨得翻來覆去,弄出的響動應(yīng)當(dāng)不小,恐怕大哥也沒有一刻安穩(wěn)過吧。
陸庭芝只好暫時不去打擾大哥歇息,百無聊賴地躺在地上,凝望著烏黑麻漆的屋頂一陣唉聲嘆氣,不由又想起了剛才的夢境與吶喊聲。
為什么會做出如此駭人的夢?
眼看鐵窗外明亮的光線再次暗了下來,都已經(jīng)過了快兩個時辰,石壁的那頭卻仍然沒有半點回響。
陸庭芝終于忍不住又拍打了幾下石壁,叫了兩聲,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突然之間,他的心里驟然涌起了不詳?shù)念A(yù)感,倉皇失措的用力拍打著石壁,叫喊的聲音越來越急,也越來越高,“大哥!大哥…”。
陸庭芝與這位所謂的大哥相識不過半日,不知道大哥姓甚名甚,不知道從哪里來,不知道年歲,不知道身份,甚至連容貌也沒瞧見。
他只記得那般清朗如月的聲音,循循善誘的語調(diào),在差點把人逼瘋的絕境中,又令自己重新找回了堅持下去的力量。
雖然大哥無法挽救他的性命,卻救了那顆因劇毒而快要枯竭和腐爛的心。
多虧有大哥,就算死,他依然是那個干凈的,執(zhí)拗的,善良得近乎愚蠢的陸庭芝。
叫喚了好一會兒,隔壁還是死一般沉寂,陸庭芝反身撲向牢門,猛地?fù)舸蜩F門,大聲叫嚷,“來人!快來人!”
獄卒被拍動鐵門發(fā)出巨大的響聲驚動,急急地奔了過來,沖陸庭芝大吼,“兔崽子嚷嚷個什么勁!…你活膩味了?”
陸庭芝激動地用雙手抓著門上的鐵柵,“他人呢?你們把他怎么樣了!”
“什么怎么樣了!”
“隔壁的人呢!他怎么不在了?”
獄卒一把抹開嘴角的油漬,滿臉的兇神惡煞,酒菜方吃到一半被眼前這小子喧聲打攪本就在心中已憋足了火,立時厲聲威嚇,“他人在不在跟你有屁關(guān)系?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關(guān)心其他人?敢再繼續(xù)鬧騰,非把你拖出來,打到出不了聲為止!”
陸庭芝卻像是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一般,急問,“他到底怎么樣了?你快說??!”
極少碰到這般放肆又愚鈍的人犯,獄卒火冒三丈地沖陸庭芝咆哮,“你是蠢豬么?能從這里出去的人要么放了,要么死了,還能怎么樣!”
陸庭芝死力攥緊了鐵柵欄,像是想要徒手將其扯斷,狂躁地大吼,“你們…你們怎么能殺了他!你們這些兇徒!”
“呸,你他媽的是發(fā)了昏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還是在裝傻充愣,你當(dāng)自己又是什么好人吶?被關(guān)進(jìn)這個地方的才是大奸大惡的兇徒,就算殺了又怎么樣,殺了也是替天行道!再鬼吼鬼叫的驚擾了你老爺我,下一個就是你!”獄卒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背后的牢房中仍然傳來那名人犯喋喋不休的喝罵聲,無非也還是那些冤枉好人,濫殺無辜的陳詞濫調(diào)。
然而獄卒連頭也懶得回,這么多年來,各式各樣的人他見得多了,進(jìn)來這里的人誰不說自己是好人,誰不說自己冤枉?就算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又怎么樣呢,這天底下無辜的人還少么?
嘶吼了將近半個時辰,陸庭芝終于無力再嘶吼怒罵,癱坐在地上。
他倚著堅硬的石壁,呆滯的望著幽暗的墻面,墻的那一端陷入死寂,宛如從未有過任何聲息。留存的話語還浮動在心間,那樣令人絕望,猶如冬夜一般寒冷,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卻無法給人想要的結(jié)果,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你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