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與晟州交界的官道上,徐徐行著一輛馬車,車后浩浩蕩蕩的跟著一大隊騎著駿馬,豎著軍旗,全副兵甲的軍士。
單是為了護(hù)送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需要這樣的陣勢,實在極為少見,連過路的村老也一眼看出車內(nèi)人的身份非同尋常,不敢多瞧。
車內(nèi)只有三個人,一個身穿緋色官衣,蓄著山羊胡,面目斯文的中年人,與他對坐的是一個白衣青年,兩個人正冷眼瞅著居中盤腿而坐,白發(fā)白袍的老人。
“宋掌門,一路上你老人家一聲不吭,不肯賞臉與下官說話就算了??娠埐怀裕伙?,任你修為再深,鐵打的身體,也經(jīng)受不住?!绷刂勰碇?,冷冷一笑,語帶譏諷,“畢竟宋掌門終究也是個凡人,并不是神仙…”
老人渾然不覺地閉著眼睛,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
“掌門明知有暗道可以下山,卻寧愿將自己封困在列英殿內(nèi),七日七夜不見天日,糧水不沾,也不肯離開。掌門此舉,到底是顧忌德隆望尊的身份,還是…怕此事連累了兩位高徒?。俊?p> 老人的眉頭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還是沒有出聲。
“宋掌門當(dāng)真是想絕食自盡么?”唱了半天獨(dú)角戲沒有得到回應(yīng),柳柏舟卻并不惱怒,冷笑,“陛下可是傳了圣諭下來,若是不能將你平安請到雍都,下官的身家性命事小,只是昊虛山上總還要留幾個徒子徒孫替掌門傳繼衣缽吧。”
宋玄一緩緩睜開雙眼,仿佛只是看向一只細(xì)小的蚊蠅,“卑鄙小人?!?p> 柳柏舟呵呵一笑,“你宋掌門是一代耆宿宗師,可想過有一天會落到卑鄙小人手里,任人魚肉?”
“你們遲遲不取老朽的性命,到底還有什么更狠更毒的陰謀詭計?”
“陛下的心思豈是下官能猜透的?但請掌門盡管放心,雍都不日就到了,陛下既邀你前去,定已為你備好了大大的驚喜?!?p> “浮沉有序,悲喜有時?!彼涡魂H上了眼睛,沉沉開口,“命格為水,氣載成舟,濁邪太重,或清明過度,皆會過早傾覆。終有一日,你會為屠戮我蒼吾派弟子這份罪孽,付出同樣深重的代價。”
“是么?”柳柏舟的腦袋靠向廂壁,打了一個呵欠,不以為然的笑,“真要多謝掌門賜教,那下官便拭目以待?!?p> 揉著兩頰的太陽穴,輕輕晃了一下脹痛的腦袋,梁阿盟嘆了一口氣,多年來晨起從未晚過卯時,今日居然一直到了午后,才昏昏沉沉的醒了過來。
難怪父親從不飲酒,認(rèn)為酒可比聲色犬馬,總令人敗德誤事。
酒這東西,儼然是一種可以破敗人之常性的毒藥。
昨夜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梁阿盟通通都已記不清了。
但有人記得格外清楚。
一等梁阿盟醒來,清騅就開始激動地抱怨,昨夜很久都沒等到少主回房,她放心不下,到院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少主居然滿臉通紅,渾身酒氣的躺在地上,還依著身旁的人睡著了。她把少主抱回床榻上安頓好之后,想起地上的人畢竟也算少主的朋友,又返身把那個猶如死豬一樣的醉鬼拖回他的屋內(nèi),誰知道剛拖過門檻,醉鬼哇的一張口,全都吐到了她的衣裙上。
她為此后悔得不行,到現(xiàn)在都還一肚子的火,把“真該把那個討厭的家伙晾在青石板上躺一夜”這句話整整說了三遍。
梁阿盟笑著擺了擺頭,腦海里卻似乎回憶起那個醉鬼眼角的淚水,緊緊不肯放開的手,溫?zé)岬冒l(fā)燙的胸口,還有快得令人害怕的心跳。
“少主!”紫駿一陣風(fēng)似的越過半開的房門,手里抓著一封書信,“少主,府里來的!”
拆開信紙,梁阿盟迅速一覽信上的內(nèi)容,一見“錦書病重”幾個字,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平素的從容與笑意消失無蹤,霍然站起了身,凜然下令,“快收拾東西,今日就趕回雍都?!?p> “是,少主!”
當(dāng)清騅與紫駿打點(diǎn)行裝的同時,梁阿盟匆匆趕到靜岳堂,向陸夜侯辭別,“請故祖父體諒,阿盟不得不提前告辭了?!?p> “無妨。你身肩負(fù)王府重?fù)?dān),干系重大,本也不該讓你在此久留。只是不知老夫前日所托之事,如今可有結(jié)果了?”
“抱歉,姑祖父…眾位公子各有千秋,阿盟實在難以決斷,此事還是全憑姑祖父做主。”
“當(dāng)真全憑老夫做主?”陸夜侯沉吟了一下,用湛亮的眼神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梁阿盟。
梁阿盟想了想,從腰間摸索出一支形質(zhì)古樸的木簪,簪頭宛若袖珍的劍柄,鏤刻著水波與焰火交融的雕紋,“姑祖父最終將這枚信物交到哪位公子手里,他就可以隨時到穆淳王府迎娶舍妹?!?p> 陸夜侯收下木簪,沉沉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既然還有要緊事,你去吧?!?p> 梁阿盟向陸夜侯深深行了一個禮,剛轉(zhuǎn)過身去,卻突然又聽見身后的話聲,“且慢?!?p> “阿盟,老夫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标懸购罹従忛_口,“你覺得庭芝這孩子怎么樣?”
梁阿盟怔了怔,眼中掠過一絲罕有的亮色,“庭芝看似荏弱,實則剛烈,敏感于外,固執(zhí)于內(nèi),重情重義,心性癡絕?!?p> 陸夜侯笑了笑,又似乎嘆了口氣,“是個既明澈,又愚鈍的孩子啊?!?p> “姑祖父既然問起,請恕阿盟再多言兩句?!?p> 梁阿盟頓了一下,接著說下去,“三公子的降生是姑祖母用性命換來的,可是她用性命換來的孩子卻從未得到過您的愛惜,倘若姑祖母泉下有知的話,她該有多難過?而您因為她的離去,多年來如此自我折磨,她又該有多痛心?”
陸夜侯微微張口,卻不禁哽住了喉頭,說不出一句話。
半晌,老人疲憊地朝梁阿盟揮揮手,“你去吧。”
房門閡上之后,一切歸于寧靜,諾大的廳堂中只剩了這個孤寂半生的老人。
他記起了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時間,那時暖帳中盈盈笑語,那個狡黠明慧的女子倚在他的懷里,他用手掌輕輕撫過她隆起的小腹,她仰起頭笑吟吟的看著自己。她說,她早已給孩子起好了名字,叫作淵兒,希望孩子一生都會是個淵清玉潔之人,還希望他可以長成個敦厚溫沉,文質(zhì)彬彬的狀元郎。
他放聲大笑,輕捏一下她的臉頰反駁,小淵兒必定會像極了他,同樣也是只上躥下跳,永不安份的小野猴。
午后的陽光被四周的樹蔭遮蔽,幽靜的廳堂前,高大的身形佇立在如蓋的綠蔭之下。
陸夜侯聽見徐徐靠近的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低垂的樹葉在他的面容前隨風(fēng)搖曳,身影背著日光,看不清臉上的神色。
還是首次獨(dú)自面對這位英姿勃勃的老人,陸庭芝緊張不已地走到陸夜侯身前,口氣中帶著幾分怯畏,“爺爺,您找我么…”
陸夜侯頷首,語氣難得一見的溫和,“你跟我來?!?p> 陸庭芝吃了一驚,也不敢問要到什么地方,誠惶誠恐地跟在陸夜侯身后,一直繞到了靜岳堂的背后。
院后的月門洞開,陸庭芝呆立在了原地。
一大片空明素凈的梨花樹恍若畫卷中的云海,如煙霧一般朦朧,窸窸窣窣的一陣風(fēng)吟,融融暗香與晨露就紛紛降下,在地面鋪結(jié)成了柔軟的凝霜。
清麗無塵的花海中央,沉寂地立著一座格外醒目的青冢。
遍野的梨花仿佛在地面鋪就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卻唯獨(dú)沒能將這座青冢覆蓋。
青冢之上躺著一柄匿在劍鞘之中的三尺長劍,冢前立著一塊年歲已久的石碑。
幾片花瓣飄落到碑頂,被風(fēng)一吹,好似兩點(diǎn)透亮而悱惻的淚痕一般,輕輕劃過青石碑面。
陸夜侯拂袖撣開雜落在冢上的梨花,俯身撫著碑頂,眼神變得說不出的溫柔與悲傷。
不忍輕易破壞這份靜謐與幽窅,陸庭芝邁出的腳步格外輕緩,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將腳下的雪花踏碎。
陸庭芝惑然地走近墳冢,陸夜侯沉聲道,“跪下。”
順從地跪在墓碑前,陸庭芝定眼一瞧,墓碑上刻著“愛妻夙心之墓”幾個字。
陸庭芝這時才恍然大悟,心中哀慟,于是恭恭敬敬,誠心誠意地叩了三個響頭。
他忍不住想,爺爺不愿讓奶奶的墳冢被梨花掩埋,必會時常來此清掃,可每一次爺爺面對著這塊冷冰冰的碑石的時候,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呢?
“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忽然,身后的陸夜侯深深地嘆了一句。
陸庭芝的雙腿仍是跪在地上,跪轉(zhuǎn)了身子,朝向陸夜侯,“爺爺,我…”
“苦便是苦,好便是好,有什么說不口,男兒家別要扭扭捏捏?!?p> “很苦,但沒有阿爹心里苦…”
陸夜侯霎時間默然無語,良久,才仰天長嘆,“想老夫一生,少年成名,二十歲仗劍天下,意氣風(fēng)發(fā),傲視江湖,娶得世間最好的女子,時人莫不欽羨??傻筋^來,愛妻早亡,長子橫死,幼子零落,天下第一又如何?終是沒有半分快活…”
陸庭芝聽著,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強(qiáng)烈的苦澀,哽道,“爺爺…”
“站起來,”陸夜侯的口吻突然變得嚴(yán)厲,指著冢上的那柄長劍,“把它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