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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

二十 回首故人長絕(三)

苦哉行 細雨騎鹿 4039 2019-05-20 20:51:42

  正午時分,盡管大片浮云暫時黯蔽了懸在頂空的炎日,但不息的灼熱卻依然在地面上放肆翻滾,仿佛是想要把這片土地烤焦煎熟之前,再預先替萬物裹上一層熱油。

  皇甫萱拄著一根在山道上撿來的粗實樹枝充作木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然后將一只手斜搭在眉峰旁,向四周張望了好半天。滿心希望有經(jīng)過這里的弟子可以來幫他們一把,哪怕只是幫忙帶個話也好,卻始終沒看到半個人影。

  過去幾日每逢這個時辰,都能看到許多弟子在殿外的陰涼之處練武,今日卻寂靜得有些反常。就連剛才經(jīng)過蒼吾派弟子們居所的時候,也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聲音。

  姜庭芝也正拄著一根截斷的樹枝,倚靠著樹干低低喘息。元希在姜庭芝身側(cè),猶有幾分擔憂地攙著他的臂肘,下山途中積攢的涔涔汗水,一點一滴從他們的額頭,以及早已濕透的背衫滲出,午后的炎熱被樹梢頭刺耳而焦躁的蟬鳴催發(fā)到了極致。

  “你們兩個就在這里等著我吧?!被矢婊剡^身,走到姜庭芝和元希所在的樹蔭之下,輕輕將食指摁在嘴唇下方,似乎仍在用心思索,“我想過了…我最好還是先去找老爺爺,讓老爺爺出面做主,免得到時候義父一見你們就什么情面也不肯講,也不理會姜大哥的傷勢,定要迫你們下山。”

  皇甫萱伸指在虛空中點了兩點,然后左右晃動著食指,“我敢肯定,老爺爺如此仁慈寬厚,是絕對不會同意義父在這種時候趕你們下山的!”

  “可是…”元希欲言又止的開口。

  “別可是了,姜大哥現(xiàn)在這樣子,你們還能走哪里去?”

  姜庭芝盡力想要站直身子,向皇甫萱擠出了一縷笑容,“皇甫姑娘,我沒有什么大礙,只是…只是有點虛弱而已…”

  皇甫萱不容分說地沖姜庭芝搖搖頭,“等什么時候你的身體能和你的嘴巴一樣剛強,再下山也不遲?!?p>  “皇甫姑娘…”姜庭芝啞然失笑,難以辨駁。

  皇甫萱眨了眨眼睛,臉上露出往日向義父請求時那般令人無可拒絕的神情,“哎呀…你們兩個就再聽我一次吧,好不好?”

  今日接連遭遇驚險,已讓姜庭芝和元希的身心都疲憊不堪,更讓他們徹底見識了眼前這個少女的倔強,身上蘊藏的力量,還有與她背道而行的可怕后果。

  不過說到底,那終究也是出于對他們的一片好意。

  而姜庭芝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也的確需要多將養(yǎng)幾日。

  元希思考了一下,“萱兒,你的腿傷還沒好,要去也應該是我去?!?p>  “那怎么行,如果你在路上碰巧遇上了義父怎么辦?”

  元希又想了想,很快開口,“我就跟凌前輩好好的說,請求他再寬限幾日?!?p>  “義父才不會聽你的半句解釋。要是他趁我不在,不分黑白的把你扛下山,那可就麻煩了!”皇甫萱說著,舉起手中的樹枝沖他們晃了晃,“比起你們兩個一步三喘的讀書種子,我可是從小在山里跑大的孩子,這點傷口算什么???”

  “好吧…”元希遲疑了一下,明白無論如何都拗不過眼前的少女,只能老老實實投降。

  他的雙眼怔怔望著她,和那沾上了些許灰塵和泥漬的一襲黃裳,正被微風略略吹起一角,看上去就像是跌落在塵土中的小云雀微聳起的絨絨羽毛,讓人愛憐不已。

  ——然而那些泥塵,卻全是因他們才沾染的。

  元希心頭像是堵了一塊石頭,看著她轉(zhuǎn)過身去,悶聲道,“萱兒,你小心傷口,別走太快…我們可以慢慢的在這里等你?!?p>  “好啦,我知道,放心吧!”

  姜庭芝也輕聲說了一句,“皇甫姑娘,當心?!?p>  皇甫萱回頭向他們展顏一笑,欣然地說了一句“等著我”,就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此時,天際的云層突然之間被風吹散,刺眼的陽光像是給皇甫萱遠去的背影蒙上了一層半是朦朧半是透明的水霧,眼前突如其來的強烈光線令姜庭芝有些暈眩,心里泛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他很想開口叫住皇甫萱,卻終究沒有來得及在她的背影消失前發(fā)出聲音,只能閉上眼睛,擺了擺腦袋,想要將這種沒來由的不安念頭從腦海中驅(qū)散。

  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向他們靠近。

  他定睛一看,蒼吾派掌門人正神色凝重地疾步走來。

  與此同時,掌門人也發(fā)現(xiàn)了樹蔭下的兩人。

  “老前輩,您…”姜庭芝愕然地瞧著疾步走向他們的宋玄一,只覺得此刻的宋玄一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卻說不上來。

  “快跟我走!”宋玄一一手拉住一人的手臂,沒有任何解釋,也不等他們答應,寬厚矯健的身軀攜著茫然無措的兩人,就匆匆趕往詰廬的方向。

  “快走,別回頭!”姜庭芝和元希的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去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聽見宋玄一沉著的口吻在他們耳畔反復催促,“快走!”

  身子被宋玄一攜著飛快向前奔,耳邊有逆風而行的清嘯聲,讓元希頃刻間想起了孤身在風雨中振翅飛翔的小云雀,止不住地回頭,“可是萱兒…”

  “快走,”宋玄一卻更用力地扯住他們的手臂,“他們的目標只是你們兩個!”

  短短的一句話,卻讓姜庭芝和元希霎時明白了他們眼下身處在何等危險境地——是連強如宋老前輩也只能倉皇避及,前所未有的危險!

  驚愕之間,姜庭芝發(fā)現(xiàn)宋玄一緊拉住他們的手竟然有些發(fā)顫。

  他側(cè)過頭,只見宋玄一的腳步虛浮,滿臉煞白,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從兩頰滴下。

  但此刻的姜庭芝和元希也什么話都說不出口,只能任由宋玄一艱難的拉著他們向前急趕。

  小殿周圍沒有任何的花草點綴,也沒有緊鄰的屋宅,孤寂的矗在兩顆參天的大樹正中,顯得蒼涼寂寞,生機奄然。

  殿門虛掩著,殿門上的朱漆有些褪色,頂端的匾額寫著“懷英”兩個字。

  宋玄一推開半面殿門,等姜庭芝和元希也踏入懷英殿后,立馬返身將殿門閡上。

  殿內(nèi)的光線霎那間昏暗下來,唯有小殿正中的案臺四角上的蠟燭發(fā)出的幽光。

  宋玄一快步走到案前,不知道在案上摸索著什么東西。

  姜庭芝把雙眼閉了一會兒,才重新睜開,總算適應了四周的黑暗。他捂著仍在發(fā)痛的胸口,向前探出一小步,望見小殿正中掛著一副畫,畫上只有一名素衣高冠的男子,儀態(tài)飄逸絕倫。

  姜庭芝凝神看著畫上恍如神明的男人,不自覺的又向前邁了兩步。

  這時,宋玄一突然回頭,“元小兄弟,快過來搭把手?!?p>  元希應聲而動,急忙走向宋玄一。

  剛走到案前,無數(shù)鎧甲相鋏時發(fā)出的錚然鳴響,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迅速逼近殿門。

  危險已近在咫尺,宋玄一卻只是沉靜的掌住案臺上的那甕香爐,急命元希把香爐往左首轉(zhuǎn)動。

  方寸大亂的元希完全來不及思考宋玄一的用意,立即與宋玄一一同用力,把香爐整整轉(zhuǎn)了一圈。

  一道厚重的暗門頓然從天而降,緊挨著緊閉的殿門轟地一聲往下落。

  懷英殿雖小,卻是整個昊虛山上最為堅固的一座建筑。不管殿門,四壁,抑或是屋頂,通通都是由堅不可摧的金剛鑄成。就算是用天溪劍,也未必能憑蠻力刺穿懷英殿的一角。

  每一個蒼吾派弟子都對此一清二楚。

  良度環(huán)抱雙臂,懶得去看數(shù)十個蠢鈍的甲士在懷英殿的殿門前反復徘徊。沉思了半晌,臉上的怒容卻漸漸變成了冷笑。

  可惜來遲一步,又得再為此浪費很多時間。不過,不管怎么樣,目的已經(jīng)達成了。

  ——因為躲在殿中的人遲早都會絕望的發(fā)現(xiàn),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沉寂的殿內(nèi),只能聽見心臟劇烈跳動后的微聲喘息。

  總算暫時阻絕了外間的危機,宋玄一深深緩了一口氣,身體突然一晃,幸而一只胳膊早已扶住了案臺,才沒有倒下。

  內(nèi)力盡失,陰毒嗜骨,全憑了一身尚未徹底衰老的軀體與蠻力才強撐到了這里。

  抬頭望了一眼壁上的那副畫像,和案臺上疊次供奉的十三座靈位,宋玄一很快又用雙手支著案臺,勉力挺直身軀。

  宋玄一從案上捻起一炷沉香,在肘邊的燭焰中點燃之后,對著那副畫像,又或是那十三座靈位默禱了幾句,然后把已飄出一縷輕煙的香柱插進了爐中。

  “宋老前輩,您中了毒?剛才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元希望著宋玄一的背影,終于忍不住開口問。

  宋玄一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抬起手,把墻上的畫像往上一揭,露出了灰白而平整的石壁。他的另一只手放在石壁上,用力摁下,石壁凹陷出方方正正的一塊,同時案臺下方的一大塊地面頓然下陷,露出了一條幽暗的地道。

  “這條密道是祖師備下的,一直通往城外。趁他們還沒有察覺此間有密道,發(fā)現(xiàn)你們已經(jīng)離開昊虛山之前,你們快些去吧,能逃多遠,就是多遠…”

  姜庭芝和元希的腿卻像是在原地生了根,動也不動,“還求老前輩給我們一個明白,否則…晚輩不敢遵命…”

  二人看著宋玄一向案臺上的列位英魂垂下頭,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中輕顫,一下子看上去蒼老了許多,酸澀的語調(diào)更令他們感到無比痛心,“變亂已起,自昊虛山始,正道懸危,天下又將難寧矣…我枉為一派之主,空負一甲子的修為,卻不識小人奸計,誤墮旁門左道之術(shù),無力保全蒼吾派,也無力再庇護二位小友,更無力挽眾生于苦難…”

  元希本已知道事情極為不妙,咀嚼著宋玄一話中之意,更是明白了十之八九,“對不起,宋老前輩…是晚輩將災禍帶到了昊虛山,連累了整個蒼吾派!”

  說著,元希無比愆疚地跪了下去,要向宋玄一磕頭謝罪。

  宋玄一連忙回過身,伸手扶起了元希,“起來吧,老朽實不敢受此大禮?!?p>  與宋玄一洞徹秋毫,又毫無雜質(zhì)的雙眸一觸,仿佛親見了那場令整座昊虛山顫動的刀光血雨,元希哀不自勝地閉上眼,“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老前輩,害了所有人…”

  “并非你的錯…只怪人心不足,難斷嗔癡,偏偏世人多要深受其厄,與你們二人無尤。你們兩個都是良善有為的好孩子,儼如一盞明燈,照出暗藏在人心后的晦昧與鬼怪…至于你們的身份,若我所料不差的話,只恐怕,將來你們還有太多苦頭…”宋玄一看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悲憫的眼神中恍惚透出幾分戀戀不舍之情,卻轉(zhuǎn)過頭,把手一揮,“快走吧,莫要再耽擱了?!?p>  元希睜開眼睛,熱淚滿眶,搖著頭,“怎么能再讓這么多人為晚輩犧牲…”

  宋玄一肅然道,“若是再如此怯懦不前,才真正辜負了今日昊虛山上的舍身!”

  元希一怔,接著渾身猛地一顫,胸口如焚烈火,用衣袖擦干了眼淚,雙手握成了拳,“老前輩所言極是,晚輩必當銘記于心!”

  說完,元希見宋玄一向他點了點頭,就不再遲疑地鉆進了密道。等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姜庭芝還杵在原地。

  正想返身去攙姜庭芝的手臂,卻聽見姜庭芝惑然的問,“宋老前輩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走?”

  宋玄一搖頭笑了笑,將案上一支已燃去了半截的蠟燭,和幾支還未點著的蠟燭一同遞到了姜庭芝手里,“我必須要留下來救小萱兒啊?!?p>  姜庭芝還想要說些什么,卻終究只是捏了捏手中的燭條,“宋老前輩,您千萬要小心…”

  “別擔心,你們快走吧。”宋玄一再一次催促。

  姜庭芝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跟在元希身后,弓下身子,鉆進了那條入口十分狹窄的密道。

  忽然,他們聽見宋玄一的呼喚,詫異的回過頭。

  “差點忘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宋玄一意味深長的一笑,“去找云涯山莊的莊主,他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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