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兩天就是她的生日,九月十八號,盡管聶兒不想過這個生日,阿婆還是堅持,因為阿婆說江南女孩一定要過成年禮這個生日,這一天意義重大,意味著從此以后她就是個大人,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
每一次她生日,阿婆都會給她煮一碗長壽面,碧綠的蔥絲和香菜,橙黃的鹵雞蛋,最后是一個小蛋糕,兩個人吃綽綽有余。這一次,阿婆對她說有一份特殊的禮物要送給她,已經(jīng)等了很多年。這份禮物是她母親曾經(jīng)囑托在她十八歲生日這一天送給她。
聶兒的心不受控制地一陣狂跳,關于她母親,她沒有一絲和她生活過的記憶。她幻想過,一個美麗聰明的女子在不該擁有孩子的時候,恰巧有了她,那個女子驚慌失措,擔心孩子會毀掉她的生活,于是匆匆把她交付家人,然后悄悄離開過她自己的生活。要不然就是,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生下孩子,男人又不認賬,她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最后只能逃走……開始幻想母親時,聶兒總是怨恨她,更加怨恨那個所謂的父親,她們沒有給她一個完美的家庭,甚至沒有一句交代就把她扔給了阿婆,她又替阿婆難過,自己的女兒辛苦養(yǎng)大,年老了還得照顧女兒的女兒,她的一生滿是創(chuàng)傷,更何況,她的女兒把孩子給了她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這對一個母親來說極其殘忍。
聶兒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起她母親,“她留給我的是什么?”
阿婆沒有回答她,給她碗里夾了一塊雞肉,然后又夾了一片土豆。
聶兒低下頭繼續(xù)吃飯,阿婆對于母親總是沉默的,她避免談及她的女兒,也希望聶兒不要過多地關心。
聶兒對于母親并不是沒有任何了解,她在大衣柜底層的相冊里看見過母親的相片,盡管只有一張。照片上有兩個女孩,一個女孩扎著高馬尾站在陽光里笑著,脖子上戴著一條四葉草吊墜項鏈,另一個女孩的頭發(fā)打著大卷,眼睛微瞇,聶兒一眼認出哪一個是她母親,是那個卷頭發(fā)高個子的女孩,她的五官和聶兒有幾分相似,尤其是唇形幾乎一模一樣。照片背后寫著“致友誼,1991年7月13日,劉勿欣和汪格?!?p> 吃完飯,聶兒把桌子上的飯菜收拾一通,碗碟也送進廚房清洗了幾遍,然后她安靜坐在椅子上等阿婆把那份禮物送給她,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禮物非得等到她十八歲才能交給她。
她很著急,但是必須等待,她甚至懷疑阿婆是不是改變心意決定不交給她那份禮物了,但是阿婆還是從她房間出來了,她手里拿著一本書,封面上沒有字,但是書頁從側面看微微發(fā)黃,暗青色的封面,墨黑書脊,暗色燙金古體字。聶兒接過書,剎那間一股電流順著她的手心傳到她的小臂,之后由大臂進到她的胸膛,她忽然抱緊了那本書,像是在崖岸邊握住一根藤蔓。
“阿婆,我能現(xiàn)在看看嗎?”
“里面什么都沒有,我猶豫了好幾天,擔心它里面藏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聶兒于是隨手打開了那本書,果真如此,里面發(fā)黃的紙頁上一個字都沒寫,聶兒于此更加好奇,她母親為什么要留給她一本什么都沒寫的書?
沒人能告訴她這其中奧秘,姨母說不準知道這是什么,聶兒關上那本沒有一個字的書,接著和阿婆說了一聲就出了家門。
門敲三聲,第三聲后一雙干凈清瘦的手打開了門,門后那人低沉道一聲:“請進?!?p> 聶兒聽著男人的聲音,愣住,“請問,我姨母呢?”
那人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希望她進來再說。聶兒卻警惕心突起,不是因為對方是個高大的男性,而是她發(fā)現(xiàn)這個人可能就是那天在尸體現(xiàn)場的戴著銀框眼鏡的人,聶兒下意識尋他的另一只手,果然看見了他的那只手食指處的戒指,聶兒端詳,刻的是某種獸類。
兩人僵持,忽然,門里的男人笑說,“我認識你姨母,是她讓我代為照顧你。”壞人的說辭似乎萬年不變。
聶兒半信半疑,“我姨母去了哪里?”
“去她該去的地方?!?p> 聶兒往后退一步說:“那我就不打擾了,再見?!?p> 身后傳來他的聲音,“你不是想知道那本書是怎么回事嗎?”
聶兒轉頭,不明白他怎么會知道她的來意,但聶兒還是不相信他。
“這不是你的原身?!?p> 男人并未覺得有些意外,“果然,你和普通人類是不一樣的。”說完,他變成了另一幅樣子。
依舊是高大,清瘦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但是他的蒼白總使人覺得他的身體不好,周身的儒雅氣息并不像這個年齡的人。眼睛里帶著說不明的笑意,溫暖安全。完全的黑色瞳孔,眼白純凈無塵。聶兒還沒有看見過眼珠這么黑的人。
“你不是人類?!”聶兒似乎不需要他的答案,心中已經(jīng)有了定奪。
“是,也不是?!绷_修聲音溫和,就像是哄著一頭受驚的小鹿,喚她來手邊喂食。
出乎意料,交代了身份后,聶兒反而不那么恐懼,“真的是姨母讓你來保護我的嗎?”
“是,也不是。”
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模棱兩可,聶兒沉不住氣,又要繼續(xù)問他。他卻說:“你先進來吧,不然你想讓我們說的話公之于眾?”
聶兒躊躇,但還是跟著羅修進了身后的小院。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并不想傷害她,他是值得信賴的人,至少動物的本能令她感測到周圍的安全。
園中姨母栽的花還在,竹木秋千還在,小火爐還在,只是主人不見蹤影。
“我姨母究竟去了哪里?”
“她該去的地方?!?p> “那是哪里?”
羅修給她倒了杯水,“關于她,你可能聽不到你想聽的答案,但是如果是那本書,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p> 聶兒接過他給的水,不留心碰觸到了他的手指,就像某種冰涼的金屬放在雪地里凍了一天,這絕不是夸張,聶兒迅速逃離他的手,接過那杯溫水。羅修見狀,無奈地搖頭含笑,她怕他,可是怕有什么用呢。
“你的書呢?”羅修問。
“就在包里,喏,就是這個?!?p> 他雙手捧書,輕輕摩挲書的封面,如同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舊友,看罷,又將書還給她。
“孽兒,你想知道這書是什么嗎?”
“你知道我的名字,啊,對了,一定是姨母告訴你的?!?p> 羅修坐下,似乎要和她講很多很多話,他示意聶兒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聶兒把書包放在一邊,坐到他的對面。
“孽兒,你的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我阿婆,我叫劉聶兒,雙耳聶。”
羅修驚訝的眼神只保持片刻,沉默后說,“好,我知道了,聶兒?!?p> “你為什么問我的名字?”
“我記錯了你的名字,我以為是另外一個字?!?p> 聶兒擺擺手毫不介意,繼續(xù)問:“這本書你可以看一下,里面沒有字,這是怎么回事?”
“嗯。”他沒有翻開書。
“我說它里面沒有——”
“我知道?!?p> 聶兒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因為這本書現(xiàn)在沒有主人,所以它還在睡覺?!绷_修放慢語速,用了個極其生動的比喻。
她覺得這事荒謬至極,閉著嘴也笑出聲,“先生,我是一名高中生,我信科學,不過,你的比喻很有趣?!?p> 這次輪到羅修笑了,“那你看見的那些光怪陸離是什么?”
聶兒安靜,不敢再多說一句,這個人似乎是完全了知她的底細,他知道她能看見人類看不見的,應該也知道她曾經(jīng)見過的那些非自然現(xiàn)象。她太容易被看破,但是聶兒想,這也沒有什么不好,不用和他兜圈子打哈哈。
“先生,我想請問您認識我母親嗎?”
“我看起來老到和你母親是一輩人嗎?”羅修調侃她。
“不是,您看起來只是二十出頭,但我想,不能以人類正常的年齡計算您?!?p> “為什么?”
“您和我們不一樣?!?p> “兩只眼睛,一張嘴巴,哪里不一樣?”
聶兒不知道會不會惹怒他,但聶兒還是說了她想說的,“您身上有生石灰、碳粉、茯苓還有其他花草香料的味道,這是古法制尸會用到的,所以你是——”聶兒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我是什么?”
“活死人,應該是僵尸一類,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能說話,走路還不用蹦?”
羅修被她的直言不諱逗樂,他想她是個有趣的孩子,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約莫就是如此,看來他以后任重道遠。
“你為什么走路不用蹦?還有你和僵尸長得一點也不像,你是這么……”
“嗯?”羅修抬高尾音。
“這么儒美。”聶兒說出心底話,她撓撓頭,這算是什么詞語。
“你應該少看一點恐怖片,萬一有一天發(fā)現(xiàn)你就是恐怖片里的角色那就悲慘了?!绷_修故意嚇唬小姑娘。
說著說著,聶兒轉變成了十萬個為什么,她似乎對羅修的身份尤其感興趣,不停地問東問西,前提是她發(fā)現(xiàn)羅修對她的提問并不反感。食指叩擊桌面,羅修打斷了她的提問,“你不想知道這本書和你母親的淵源?”
聶兒似乎這才想起來時的目的,但是她卻站起來,背上背包對他說:“下次吧,我看天有點晚了,我還有作業(yè)要做?!?p> 說完,聶兒匆匆走出院子,羅修卻比她更快,突然從她背后出現(xiàn)在她眼前,把她嚇了一跳。
“你剛才不是在那里嗎?怎么……”
羅修嘆了口氣,“你的書不要了?”
聶兒從他手中捏住一邊書角,避開了他冰涼的手,“謝謝?!?p> 拉鏈拉開,她胡亂把書塞進整齊的教科書之中。必須要走了,接下來他說的話,聶兒有預感她會知道翻天覆地的事情,她還沒有做好準備接受要發(fā)生的事,所以先暫停是最好的做法。
羅修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還有跟隨她步伐跳動的耳邊打著卷的碎發(fā),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