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追隨著河流入海，一望無際的水色之間，孤舟漂泊如葉，在浪中搖晃。
明微攥緊了雙手，左手留下、右手離開，前者做夢、后者清醒。
從再見到陳璃畫的第一眼，他們就已經(jīng)開始漫長的告別，她的眼里卻滿是久別重逢，多讓人心疼，一個始終一無所知的小女孩，她只是想去日月國而已，卻有壞人在盤算著把她的世界賣掉。
這可是向魔鬼懇求而來的機(jī)會，所有同謀都在等他兌現(xiàn)支票，還在等什么呢？人類與神明翹首以盼，灰燼四散紛飛，叫囂著吞噬世界，響指有那么難打嗎？聽魔鬼打了那么多次，還真沒嘗試過自己打一個，懇求而來的權(quán)力，再不用就浪費了。
魔鬼的交易讓他變成了神明，雙手承載著兩個世界，其中一個將在彈指間湮滅。
真正的神，要能同時保護(hù)好兩個才對，這樣看來，魔鬼只是讓他變成魔鬼。
“明微，你應(yīng)該了解我，我不是個喜歡逃避現(xiàn)實的人，我喜歡看書、看劇，因為能從中感受到觸動，包括音樂和畫，我們都能輕易分辨創(chuàng)作者是否用心，用了心的作品真的很容易觸動人心，能感受到對方的心境，猶如與其面對面交流，我想說的是，這些并不是我用來逃避現(xiàn)實的工具，我沒想逃避，如果現(xiàn)實和美夢要選一個，我知道很多人都會選后者，但我相反，我喜歡的一切都在現(xiàn)實之中，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這里，當(dāng)然只是一場夢，一場不會醒的、泛善可陳的夢，可是只要你存在，它就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上次你離開的時候我很難過，因為我走不了，所以如果你能把我?guī)С鋈?，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覺得愧疚，我愿意離開?！?p> 她很聰明，從明微的表現(xiàn)就能推測出很多東西，可她算不出代價。
海上的風(fēng)不停捧著她的頭發(fā)，明微嫉妒風(fēng)可以無所顧忌，他看著陳璃畫，早已不再糾結(jié)夢或現(xiàn)實，對他而言，醒來才是噩夢。
她分明就在身邊，可明微的眼前已經(jīng)開始放映從前，一張張笑臉閃過，一幅幅場景浮現(xiàn)，所有歡聲笑語清晰著逐漸遠(yuǎn)去。
回憶跟這個世界一樣，都是彩色的。
真的不想再回到黑白的世界，如果告訴陳璃畫，其實他想犧牲掉所有人留下來，會怎么樣呢？絕對會被厭惡吧？
何等窮鄉(xiāng)極惡之徒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明微開口：“如果離開的代價是遺忘，你會忘記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一切，怎么辦？”
她有權(quán)力知曉實情，雖然她不會記得。
陳璃畫坐在小舟上往后縮了一下，可四面汪洋，無路可退，于是望著明微的目光變得謹(jǐn)慎，知道對方這么說一定事出有因，而且并非首次提及。
她連連搖頭：“那還是不要了，你留下吧?！?p> 明微抿嘴：“如果留下的代價是世界，我們原來的世界會消失，人類文明會消失，怎么辦？”
海天之間暮色四合，看來日月國近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陳璃畫終于發(fā)覺自己低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
“陳璃畫，我們需要你的神諭，所有人都在等你的神諭?！泵魑⑸钗豢跉?，這是他這次回來第一次跟對方談起外界，因為上次陳璃畫表現(xiàn)抗拒，他本不打算說清。
她沉默了很久，“竟然直到現(xiàn)在才說嗎？”
“因為我沒有那么大公無私，我一點都不想當(dāng)付出代價的那個人，我又不是救世主，我不希望你把我忘掉，我想留下，想跟你去日月國，最希望我留下的，是我自己才對?！泵魑⒙曇纛澏?，“不怕被你討厭，反正你不會記得，我真的在掙扎，糾結(jié)著想留下，我是壞人，在計劃毀滅世界?！?p> 恍惚間如有渡鴉落在肩頭，尖銳的喙開合，傳出奧丁的聲音。
明微終于想明白了，為什么奧丁一直說他們之間沒有想象中那么大區(qū)別，他們都愿意為了所愛之人變成壞蛋，哪怕是導(dǎo)致世界毀滅的窮鄉(xiāng)極惡的壞蛋。
原來光與影之間的界限并非那般清晰。
手上突然傳來輕柔的溫度，陳璃畫握住了他的手。
“無論你做出什么選擇，我不會討厭你，我不希望因為我再讓你受到額外的壓力，所以兩種選擇我都支持，哪怕其中之一的代價是忘記你，可是就像我說的，我們可以重新認(rèn)識，記得一切的人，有責(zé)任把一切講給對方聽，還有，無論留下還是離開，我們都一定會到日月國的，所有種出晝之葉和夜之花的人，都會到達(dá)日月國的?！?p> 為什么？為什么她總是溫柔？她不知道這種溫柔很致命嗎？
情海上的風(fēng)浪一點不小，吹動女孩的青絲三千，吹得明微淚眼婆娑，如今最后一道防線也被攻潰，淚腺頓時決堤，終于像風(fēng)一樣放肆地抱住了陳璃畫。
在茫茫大海之間、在一葉扁舟之上，眼淚帶著回憶下墜，一滴落在肩上，一滴沒入發(fā)梢，一滴碎裂在地，一滴飄向大?！徎ò憔`放四溢，砸碎了一幅幅畫面、一段段場景，它們都要像夢一樣消逝了。
黎明與黃昏的美，是晝與夜在纏綿。
這是明微和陳璃畫的第一次擁抱，他知道自己抱得很緊，可能勒疼了對方，頭發(fā)是熟悉的味道，原來她身上這么柔軟，跟沒有骨頭一樣，抱著她像抱著回憶，溫暖得叫人不愿撒手。
陳璃畫撫摸著明微腦后的頭發(fā)，她說：“原來你哭起來沒聲音的嗎？我還以為會像個孩子?！?p> 如果可以，真想永遠(yuǎn)這樣下去。
明微低聲嗚咽著，雙手顫抖著抬了起來。
終于還是要從兩個世界之間做出抉擇，當(dāng)所有人都在等你，逃避就變成拖延，他在拖延其中一個世界的死期。
“對不起?！?p> 聲音緊貼著耳朵，說這話的人，語氣委屈得像是被冤枉的小狗，他能對不起誰呢？是世界對不起他才對。
“咔?！?p> 嘩嘩的海浪聲中，陳璃畫聽見了一聲清脆的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