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錦不愧神醫(yī)之名,今年他不過二十有五的歲數(shù),就已經(jīng)能和藥王孫思邈齊名,實在是杏林一位天才般的人物。他雖然因為目不能視而隱遁世外,鮮少出現(xiàn)在人前,但是凡學(xué)醫(yī)之人都聽過他的事跡。天機(jī)門曾經(jīng)為性命垂危的長老長壽子遍訪天下名醫(yī),沒想到后來竟被門中弟子所救,而這弟子正是云錦,那一年他才十二三歲。再往后,云錦編纂的醫(yī)典自天機(jī)門流出,被眾醫(yī)家奉為圭臬,救人無數(shù),即便是少有人知道他的模樣,但他的大名早已傳開,就連孫藥王對他也是贊不絕口。
千秋中的毒是百流放入宮行刺前才調(diào)配出來的,連名字都不曾取一個,更別提配制解藥,然而面對尚藥局?jǐn)?shù)十名醫(yī)加上一個孫藥王商量了許久也沒個定論的奇毒,云錦竟好似不費吹灰之力一樣配出了解藥,短短三日就能把如此棘手的余毒清除,實在是令人震驚。
不過,千秋體內(nèi)余毒已清的消息除卻孫藥王、圣人和桑家的親朋之外,桑氏兄妹并未告知旁人,故而樊似玉和金華長公主借此時機(jī)羞辱千秋的絕妙主意恐怕注定要落空了。
果然,千秋并沒有令眾人失望,站上高臺之前還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當(dāng)戰(zhàn)鼓擂響之時,她周身氣場頓時一變。慶云樓與擂臺隔了些距離看不真切她面上神情,但是所有人都立刻覺出了這變化來。連日來大怒大悲,又受了些傷,甚至到現(xiàn)在連縫合傷口的桑皮線都還未拆除,千秋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即便如此,質(zhì)地和做工都十分粗劣的粗麻衣穿在她身上,不僅不顯落魄,反倒平添了一種清風(fēng)峻節(jié)之感,竟將對面一身華服的樊似玉比了下去。
“樊將軍,請?!鼻锉尮笆?,語氣平靜。
樊似玉也不客氣,將刀一擺,照著千秋當(dāng)頭劈下,千秋往旁邊一讓,掌中槍順勢往上一挑,直刺她的右肩。樊似玉肩膀一沉想要避開千秋的槍,可她忘記了千秋的槍頭兩側(cè)各有一個銀鉤,她躲過了分水槍的槍頭,槍上的銀鉤劃過她肩頭,銳利的鉤子瞬間刺破了她的衣服,在她肩上添了一道血痕。樊似玉將刀一轉(zhuǎn),橫掃向千秋后腰,千秋聽得背后風(fēng)聲襲來,步法一變,輕靈地打了個旋繞到樊似玉左側(cè)身后,槍桿狠狠朝她的側(cè)腰抽了過去。這一擊力大勢猛,樊似玉轉(zhuǎn)身立刀一擋,耳中只聽“嘡”的一聲巨響,樊似玉感到虎口一陣刺痛,腳下不穩(wěn),踉蹌著往后倒退了幾步,這才勉強(qiáng)站定。
這聲響之大,就連端坐慶云樓之上的圣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笑著對桑遠(yuǎn)道:“二娘果真女中豪杰,朕看這樓中男兒,怕也少有人能如她一般的神勇。”
“圣人謬贊,人外有人,眾位兒郎各有所長,二娘這不過雕蟲小技罷了?!鄙_h(yuǎn)心中高興,面上卻是一派風(fēng)輕云淡。
他跟在圣人左右多年,圣人哪里不知他的性格,抬手點了點他:“說得倒是十分謙遜,朕看你心里早就樂開了花罷!”
被圣人戳破心思,桑遠(yuǎn)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重新將目光投向樓下臺子。
高手之間過招,往往眨眼間就能分出勝負(fù),千秋與樊似玉雖然慣用的兵器不同,但兩人都常以速度與力量制勝,眼下交起手來并不比旁的,只是看誰更勝一籌罷了。千秋的暗器用得也是出神入化,但是她輕易不會動用,奈何今日她碰上了樊似玉,這女郎在故國時就是遠(yuǎn)近聞名的心狠手辣之輩,為了取勝無所不用其極,就連滄海都曾經(jīng)在她手下吃過大虧,所以早晨出門時,她特意翻出了先前吃剩下的百草丹服下,又用切割成細(xì)條的牛皮將幾柄刀刃薄如蟬翼的飛刀纏在了左腿上,以防萬一。
果不出千秋所料,兩人接連交手十招后,眼看樊似玉漸落下風(fēng),二人再次兵刃相交后一擦肩,說時遲,那時快,千秋余光瞥見樊似玉左臂一抬,心道不好,手腕翻轉(zhuǎn),將一桿銀槍舞得密不透風(fēng),在陽光之下光華耀眼。那邊樊似玉已經(jīng)扣動了機(jī)括,銀針如暴雨一般從她臂上的霰雪筒中激射而出,被分水槍一一擊落,清脆的撞擊之聲不絕于耳。
銀針忽停,樊似玉的刀呼嘯著緊接而來。千秋用力一蹬地面,身子后仰,整個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往后飛出,不僅讓樊似玉的刀走了空,還游刃有余地順手從腿側(cè)拔出了三柄飛刀來。不等樊似玉發(fā)現(xiàn)她的動作收刀回防,千秋猛地一甩手,只見夾在指間的飛刀化成三點白光嗡鳴著飛出,鎖定了樊似玉上中下三路,來勢洶洶。
樊似玉揮刀斬落了其中兩柄,第三柄飛刀破開她的防守長驅(qū)直入,深深扎進(jìn)了她的大腿,她倒吸一口涼氣,重重單膝跪倒在地,下一瞬,千秋的槍就到了她眼前,槍尖穩(wěn)穩(wěn)停在了距她不過寸許的地方。
“你輸了?!鼻镌捯袈湎碌耐瑫r,慶云樓上傳來了眾人的歡呼叫好之聲,千秋頭也不抬,只把目光落在姿態(tài)狼狽的樊似玉身上。
見幾名醫(yī)官急忙忙跑下樓來,千秋收了槍,朝慶云樓上圣人的方向深深一揖。馬明德出現(xiàn)在了大門處,請千秋登樓,千秋按了按肩膀的傷處,出乎意料地拒絕了:“馬公,某自方才起就覺傷口隱隱作痛,恐是崩裂前兆,為免在御前失儀,只好辜負(fù)圣人美意,先行回府休息,改日再入宮叩謝圣恩?!?p> 馬明德看了她幾眼,見她眉頭輕皺,表情略帶痛苦,便信了八九分:“郡主身體不適,還是好生將養(yǎng),某自會在圣人面前替你解釋,只不過——”
千秋聽懂了他的未盡之言,叉手一禮:“干戈未息,千秋不敢安家。愿為圣人臂膀,永鎮(zhèn)河山?!闭f罷,她將槍遞給侍女阿顏,揚(yáng)長而去,終未回頭。
圣人久等不見千秋登樓,看馬明德上來,問道:“馬明德,二娘為何沒有與你同來?”
“稟圣人,英郡主傷勢未愈,經(jīng)此一番打斗后傷口再次開裂,托奴向圣人告?zhèn)€罪,這便先行回家中療傷去了?!?p> 聽到千秋是因為身體緣故離去,并非是心懷不滿,圣人臉色緩了緩,又問:“她可還留下什么話了?”馬明德將千秋的話原原本本復(fù)述了一遍,圣人看了看越滄海,一攤手:“這是二娘的意思,朕也幫不了你。比武已經(jīng)折了她的面子,再強(qiáng)迫于她,朕心中實在過意不去。你們二人未來會如何,就全看你自己了?!?p>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Ю锇?,二娘才是世間一人物!”
當(dāng)夜。
樊府。
自白日里樊似玉坐在車上帶著傷從慶云樓回來后,樊府一眾人等都感覺到了山雨欲來的壓抑氣氛,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去觸樊似玉的霉頭,大家經(jīng)過她書房門前時都踮起了腳尖,恨不得變成一道影子,好無聲無息地悄悄溜出她的視線。
樊似玉在書房里坐了大半天,下午的時候金華長公主來了一趟,將她埋怨了一通后就走了,她胸中憋了一腔怒火無處宣泄,拿了千秋的那柄飛刀在指尖飛速地旋轉(zhuǎn)著,好像隨時準(zhǔn)備用它割斷誰的咽喉一樣。
“樊將軍好大的火氣?!贝巴夂鋈粋鱽砹艘坏赖统恋哪凶勇曇?。
樊似玉一擰眉,飛刀脫手,穿透了窗紙,“奪”地一聲釘入了廊柱。
“誰?!”
來人一挑門簾走進(jìn)書房,把從柱子上拔下的飛刀輕輕一拋,扔回樊似玉桌上。他披著件煙灰的裮襖,黑色風(fēng)帽,鴉青袍子,面戴猙獰的青銅假面,腰挎一柄長劍,身高過丈,往那里一站,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孔,也莫名讓人覺得十分威嚴(yán)。
“某來與樊將軍談一樁生意,”那人聲音中帶了一絲詭秘的笑意,“不是金華長公主那種女人家的爭風(fēng)吃醋,而是真的要置桑千秋于死地——不知將軍談是不談?”
“殺了桑千秋?”樊似玉眼睛一亮,隨即又警惕起來,“我怎知你是不是在說笑?”
“瞧將軍這話說的,”那人自來熟地在一旁坐下,往憑幾上一靠,“某可是花了大力氣才幫你除掉你那師叔王爛柯哪,還把他全部的毒方都替你收藏好了,這生意,將軍不虧?!?p> 說完,那人好似突然想起來他還不曾通名報姓,又道:“哦——知道了,是某忘記自報家門了,難怪樊將軍半信半疑。某乃永州蒿里山鬼門關(guān)鬼主,姓游名光,與這桑千秋嘛,有些難解的仇,得知樊將軍和她素來不睦,所以特來請將軍相助?!?p> “游公送得一份大禮,樊某心中感念,只是不知樊某有什么可以幫到游公的?”樊似玉對這鬼門關(guān)有所耳聞,又聽推王爛柯出來送死是他們所為,口氣稍緩,但依然謹(jǐn)慎地詢問游光他前來的真正目的。
“叛唐?!?p> “有趣,”樊似玉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游公,區(qū)區(qū)一個王爛柯,就要樊某賠上大好前途,哪有這樣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道理?”
“某既然敢提出,那就是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這點樊將軍自是不必?fù)?dān)憂?!?p> “那就有勞游公說來聽聽了?!狈朴衤犓捴幸馑?,似乎篤定了她會答應(yīng)下來一樣,不免生出了幾分興味。
“高昌國是個不錯的去處,”察覺了樊似玉內(nèi)心的動搖,游光換了勸誘的語氣,繼續(xù)說,“高昌國宰相,攝政王蓋慶江有意聘樊將軍為妻,封樊將軍為正一品太師,并賜爵一品護(hù)國夫人,屆時你二人可戮力同心,共同攻打唐國。若果能滅唐,那么樊將軍大可以將新仇舊帳一并清算,什么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俱是唾手可得?!?p> 生怕她不相信似的,游光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她,說是蓋慶江親筆所書。樊似玉拆開看了,信中措辭頗為懇切,開出的條件也令她大為心動。她如今在唐國官位雖說不高不低,但頭上有千秋壓著,她心里總是不服,況且這次比武雖是她提出的,但卻敗在了千秋手下,羞辱千秋不成,反而叫大家看了自己的笑話,蓋慶江這封信,正合了她的心愿。
當(dāng)初投唐,為了心儀郎君;今日叛唐,為了功名利祿。不得不說,樊似玉是個果決的人,比千秋更加適合作為三軍統(tǒng)帥,但她的心是一塊冰冷的頑石,任誰都無法感化。她既然可以為了自己舍棄父母兄弟,舍棄故土,那么二次背叛對于她來說,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冀州燕山。
“防風(fēng),當(dāng)歸,收拾行囊隨我進(jìn)山?!痹棋\想了多日,終于下定了決心,叫來兩個小童,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