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咣!
邦、咣!
邦、咣!
巷外打更的鑼聲、梆子聲響起、一快一慢、是為一更天。
更夫長生巷行至東來街、寶通巷、再到青石巷,約莫四五刻鐘——
此時戌時四五刻,距離子時,距離離開,還有一個多時辰!
*
直至寧無心回到東廂,黏著的冷然目光才被阻隔在門外。
“可真是棘手——”
寧無心瞇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體的疲倦與精神的困頓如潮水襲來,正一點點淹沒著她的意識。
她知道這一碗湯藥對她而言意味著什么,然若不主動出擊,使陸青山徹底相信她背有靠山,一旦被他抓到破綻,發(fā)現(xiàn)靠山只是她所做的一個局,那他將再沒有顧忌,必定會直接動手,那她這段時間的謀算便白搭了。
到時候,她就只剩下“投靠”傅崢年這位小鎮(zhèn)主人這一條路。
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且一旦失敗,他們之間的交易與約定將不再作數(shù),她也將喪失與傅崢年平起平坐的資格,只能任其魚肉,為其所用——屆時,傅崢年這老家伙必定會坐地起價,漫天要價!
而她想要了結(jié)這份偌大因果,將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
好在,她有先見之明,事先拜托傅老頭幫她爭取了三日時間。
否則,對上寧老婆子,她不見得有勝算。
到底是活了幾千年的老怪物,心思只可用深不可測來形容。
寧無心有膽量與其對抗,憑的便是這五百年記憶的優(yōu)勢——
她太清楚寧老婆子內(nèi)心深處的倨傲,絕不可能放下身段對付她,也決計想不到,在眼皮子底下養(yǎng)了幾年的人,忽然多了幾百年的記憶。
剩下道途半廢的陸青山,寧無心若要算計,失算可能性極小。
粲然一笑后,寧無心打開了木匣子,繼而從棉布上捻起銀針——一根接連一根,精準(zhǔn)扎入早就揣摩好的穴道!
且不同以往,僅扎入一寸,而是整根扎下,只余米粒大小的針頭。
整個過程令人頭皮發(fā)麻。
寧無心除去一陣陣蒼白的面孔外,眉頭卻連一絲一毫的抖動都沒有。
痛不痛是另外一說,重要的是有效。
待十?dāng)?shù)根銀針全數(shù)沒入,又片刻功夫,她困頓的神色果然消減不少。
感受身上如潮水般席卷而來的困倦,消掉七八分,寧無心適才輕吐一口濁氣。
抹去臉上細(xì)密的冷汗,反手將銀針等物收納好,再將早就配好藥粉的小袋子揣到懷里,再三確認(rèn)一切準(zhǔn)備就緒,這才躺回床上。
輕嗅著屋內(nèi)凝神香與藥臭味混合的氣味,閉上了眼。
*
看似平靜的小院暗潮涌動。
一雙渾濁而深沉的眼睛正通過某件法寶,注視著這座不起眼的小院。
寧老婆子,道號赤顏,提到真名,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這名號放在南煙,放在天玄怕是沒多少人知曉,但在神秘天荒禁區(qū)·天荒戰(zhàn)場,卻曾赫赫有名,就是眼下,記得她這位的人,亦不在少數(shù)。
她曾在戰(zhàn)場上有極為出色的戰(zhàn)績,為那一代頂尖天驕之一。
卻因為極其出色的天賦與戰(zhàn)績,終被針對,遭到敵方算計與同輩傾軋。
在一次征戰(zhàn)時被設(shè)計,中了某種蠱毒,結(jié)果治療不及時,烙下無法治愈的病根——根骨遭到侵蝕,徹底失去繼續(xù)探索長生之路的資格。
唯值得慶幸的,是她修為并沒有因此下跌。
只就算她失去了再進一步的力量,其名號依舊讓很多人嘆服。
她是那一代最有望洞天、入道的天驕第十人。
回首竟已是千載。
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
她早就不愿提及。
此時,寧老婆子早就將自家小院發(fā)生的一切看了個大概,也了解個七七八八。
寧幽仍舊古怪,令她無法察覺,與她接觸之人,皆如此。
寧赤顏同樣疑惑,她這一手帶大的小孫女,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籠絡(luò)一個剛剛覺醒了稀薄血脈的阿綾,意欲何為?
她思緒在片刻間已是千回百轉(zhuǎn)。
很快,她便將這份猜測壓下了。
她清楚。
與她這小孫女、小徒孫搗鼓出的小打小鬧比起來,牟家將派出的化神修士才是重頭戲。
老嫗略微收回意念,顧不得又一道“懲戒符文”烙印下的劇痛,蒼老眸子已越過窗戶,看向那花園的角亭。
就在方才,一道人影忽然出現(xiàn)。
寧老婆子都無需猜測,都可知,那突如其來的人影的身份——
牟家坐鎮(zhèn)此地的老名宿。
亦是她的“老朋友”。
*
寶通巷另一角。
一間鮮有人問津的書肆,鎮(zhèn)守此方天地的主人,傅家名宿,傅崢年,正在書肆前的墨池旁垂釣。
墨池極黑,一如某座深淵的門戶,看似平靜,卻蘊藏一種詭異的氣息,多看兩眼,意識都要為之淪陷。
老人盤著腿,砸吧著旱煙,就這樣直勾勾盯著那墨池。
這墨池本就是他手中握著的一件寶物、也有可能是一道秘術(shù),卻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釣什么……
老人身后,平凡的漢子與相貌俗氣美艷的婦人正跪著,一言不發(fā)。
平凡漢子正是這傅老頭的二兒子傅云樓,長相美艷的婦人便是傅老頭兒媳刀鳳漪——西漠先天魔宗的刀氏嫡系。
這夫妻二人跪著的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保持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前,這夫妻二人只說過一段話:[他們二人商議過后,不打算回先天魔宗,而是決意進天荒禁區(qū),參加下一個百年大戰(zhàn)!]
傅老頭只深深看一眼兩人,便坐在墨池旁垂釣起來。
一天一夜,同樣半聲不吭。
傅云樓作為傅老頭的老來子,自然清楚他這父親的脾性。
老家伙沒有氣的一腳踹過來,讓他頗為不安。
又不禁猜測:莫不是在顧及他傅二的臉面?怕在兒媳婦面前打他,丟人?
看自家父親,那副樣子,定是在暗自氣悶。
按傅云樓厚臉皮的勁,甩甩屁股就走人了就是。
然而想到自家婆娘明面上說是嫁進傅家,但這么多年都沒過了明路,沒進族譜,也就咬牙跪下來。
兩人此番到來,明面上說是要前往天荒禁區(qū)參加那一場大戰(zhàn);
事實上,卻是在求著傅老頭給他臺階。
誰讓他婆娘跟大哥那婆娘一般,嫁入傅家都另有目的呢?
只不過,他比老大命好些。
他這婆娘潑辣歸潑辣,惡毒歸惡毒,卻沒想到歪打正著竟真與他有了情愫。
說到個中曲折也是一盆狗血,一時半會兒扯不清。
可若真按照三天前老家伙說的,讓他跟婆娘卷鋪蓋滾回先天魔宗,那以后,他婆娘想要上傅家的族譜那可就難!
至于他傅家族譜,到底有什么值得的?那就又是一樁機緣了!
是以,傅云樓琢磨再三,決定拖著她來過了這明路。
一天一夜。
不論是西漠魔修眼里狠辣不羈的女魔頭,還是小鎮(zhèn)居民眼中有名的潑婦,總之在別人眼里,并不是善茬的傅家老二婆娘,竟真一聲不吭跪了下來。
傅家老二感慨:恐怕這天底下也只有他這親爹有這么大的能耐了。
至亥時三刻,傅老頭換了一次煙葉,煙葉憑空自燃,老人又砸吧一口,煙桿子就著墨池一攪,墨池頓時涌動暗色流光。
當(dāng)一股濃煙被老人吐出,煙霧繚繞,絲絲扣住這書肆?xí)r,四幅畫卷忽而從墨池中浮起,最終漂浮在墨池上空。
隨他憑空一點撥,空無一物的畫卷上,忽起鏡像。
寶通巷牟家正對峙的兩代名宿。
西九曲傅家走出的小孩。
東九曲忽然仰望天色的少年。
最后一面,是青石巷寧家院子,其中一個身形模糊的人兒正沉睡著。
低垂著腦袋的小鎮(zhèn)夫婦二人,這才略微抬起了腦袋。
他們的目光先是流連于傅梨身上,最終目光卻皆落在那寧家院子里,只隱約能看清輪廓的少女身上。
悶不吭聲的美艷婦人,適才忍不不住開口問道:“這就是傅前輩挑選的人?”
她沒過明路,也沒有得到傅崢年一句認(rèn)可到底不敢喊一聲父親。
老人目光看向了煙霧籠罩的墨池外,陰沉的天幕,緩緩嘆了一口氣。
他沒有回答老二婆娘這個問題,反而自顧自道:“老大婆娘家是個破落戶,又被人抓了把柄,不得不來此地涉險,你呢?這么多年,還想不清楚?”
有些人來此地,無非是迫不得已,無非是尋求長生大道的一線轉(zhuǎn)機,無非是圖一個絕地求生。
她刀鳳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