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澗中終于見到了王文武的父母,一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夫婦,王文武的姐姐已經(jīng)出嫁,而且已經(jīng)有了孩子,家里平時就只有他的父母在。對于李澗中的突然造訪,王文武的父母雖然驚訝,但是并不像是毫無準(zhǔn)備的樣子,村子里平常少見外人,村民又多養(yǎng)狗,所以白天大家通常不會關(guān)著院子大門,而王文武家緊閉的大門就是正在提防什么的表現(xiàn),如果不是有王勝利的陪同,李澗中估計是無法敲開王文武家的大門。
王正前的話印證了澗中的猜想,他說,昨天確實有村里人已經(jīng)提前告訴了他們。遞消息的人說,有個外地人在打聽你們家文武的消息,而且扯謊說是文武媳婦那邊的親戚,可是村里人沒聽說文武啥時候結(jié)婚娶妻了???這人也不知道找文武要干什么,應(yīng)該會找到家里來。他們猜測,是不是文武在外面犯了事?于是告訴王正前要小心一點。
“俺家文武還沒結(jié)婚???”董紅紅聽到王文武結(jié)婚顯然比她丈夫更關(guān)心一些。
李澗中對于王文武父母不知道自己孩子結(jié)婚這件事并不意外,因為他的驚訝在得知王文武父母健在而且王文武還有一個姐姐時,就已經(jīng)被過度消耗了。王文武既然對閔蓮蓮隱瞞了自己的家庭情況,那么反過來,王文武也會對他父母隱瞞閔蓮蓮的存在,所以,王文武父母不知道自己兒子在外面偷偷結(jié)婚了也就很正常。
“俺家這個王八東西,再怎么混賬,結(jié)婚這個事情,應(yīng)該還是會給家里說一聲的吧!你有沒有認錯人???”王正前看向李澗中。
李澗中明白,婚姻的事情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在農(nóng)村里,一般做父母的不太可能相信自己的孩子會背著自己偷偷結(jié)婚。
“你們看一下,這是不是王文武?”李澗中說著拿出了王文武的身份證復(fù)印件遞給了他們。
“嗯,是俺兒?!倍t紅接過了身份證復(fù)印件,拿在跟前和丈夫一起看,看了一眼就認出了是自己兒子,大約已經(jīng)相信了自己兒子偷偷結(jié)婚的事實。
不過,王正前到底是比董紅紅更理性一點,接過董紅紅手里的身份證復(fù)印件,摩挲了一會說:“你大老遠,能找到俺這村兒里來,應(yīng)該是找不錯的。俺這個兒,從小不聽話,十五六歲就跑出去干活了,也不上學(xué)了,也不怎么給家里打電話,有時候過年都不回來,就是個不孝的東西。你要是說,他在外邊和人家閨女過在了一起,或者說,就是偷偷地結(jié)了婚,我也能信。他大哥,你這趟來到底為了啥?”
王正前絮絮叨叨半天,心里想的還是擔(dān)心兒子在外闖禍了,人家女方家找上門來了,肯定是有所圖吧,無非是要來找補彩禮,就是想要錢。他不像董紅紅一樣,母親心里想的僅僅是孩子,她雖然也擔(dān)心自己兒子在外面胡來,但是一聽說兒子結(jié)婚了,雖然并不是經(jīng)過正規(guī)的三媒六聘,可是終歸是兒子結(jié)婚了,為人父母所籍籍希望的無非是兒子的終身大事。結(jié)婚了,就是成家了,人有了個落腳處,未來也就有了去處,自己也就算立起來了。
“我就是專門來找他的。”李澗中說。
“不是為了要錢?”王正前問。
“要什么錢?”李澗中不太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就是彩禮??!他倆在外面偷偷地結(jié)婚了,男方家這不還沒給女方家送彩禮嘛!”王勝利在一旁補充道。
原來他們在擔(dān)心這個問題,澗中突然才明白過來。他一心只是為了尋找王文武,就像試圖解開一道謎題一樣,并沒有考慮到風(fēng)俗禮法。
“原來如此,怪我沒有說清楚。我來只是為了找他,并沒有要錢的意思。閔蓮蓮懷孕了,閔蓮蓮就是王文武的妻子,但是王文武卻突然消失不見了。他倆也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眼看著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所以,我這個妹妹著急了,這才拜托我這個遠房親戚出來找找?!崩顫局忻黠@加快了語速,急忙說明白了來意。
“這個混賬東西,把人家閨女肚子搞大了,自己卻提起褲子跑了,這倒是像他干出來的事兒!”王正前聽完罵道。
董紅紅看了一眼王正前,用手?jǐn)r了一下他,意思是他不要這么沖動生氣,卻并沒有說話。李澗中也只是干看著,身份畢竟只是假裝出來的,他心里沒有真正的對于王文武的憤怒,如果非要說有些什么的話,那頂多是有些對于閔蓮蓮的可憐。
李澗中沉默了一會,仿佛是想要降低一下這空氣中的字詞句的密度,好給緊張的氣氛一個放松的空間。
“王叔,”李澗中很客氣地說,“我來這一趟,就是想趕快找到王文武。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閔蓮蓮現(xiàn)在正是需要有人照顧的時候,希望你們二老能夠讓他回心轉(zhuǎn)意,負起來這個責(zé)任?!?p> 王正前感受到了李澗中的客氣,也慢慢明白對方確實好像不是來要挾的。他嘆了口氣,從左胸附近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來一包煙,抽出來兩根先是讓了一下李澗中。澗中注意到這應(yīng)該是一種極其便宜的當(dāng)?shù)鼐頍煟蚁銦焹深^都沒有過濾嘴,抽起來肯定很嗆人,自己抽不習(xí)慣這種沒有過濾嘴的香煙,所以就擺了擺手回絕了。王正前順勢就又向王勝利讓了讓煙,王勝利接了過去。
王正前點燃了一根煙,沒有過濾嘴的香煙抽起來果然燃燒的火星很大,像是突然被點著的柴草。
“不怕你笑話,我們老兩口也找不著這個混賬東西。他輕易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偶爾打個電話了,就是實在沒錢花了,來要錢。每次打電話過來,電話號碼還老是不一樣的,我們也找不著他。這不最近有半年多沒接到過他打回來的電話了,唉……”王正前一聲長嘆吐出來,緊接著一口煙吸進去。
自從坐下來開始聊天,李澗中已經(jīng)覺察出來王文武跟父母的關(guān)系并不好,王文武的性情與閔蓮蓮對他描述的樣子已經(jīng)逐漸得越差越遠,好像說的并不是同一人似的。李澗中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這次的沉默不再是為了給誰留出緩和的空間,而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爹,要不打個電話把閨女叫來問問,文武跟他姐姐比跟咱倆親多了,說不定她能找著他?!币恢背聊徽Z坐著干聽的董紅紅說話了,好像是在征求王正前的意見。
王正前在煙霧里點了點頭,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像是分叉的老樹枝一樣,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董紅紅去里間屋子里給女兒打了一個電話,李澗中沒能聽清她們說了什么。一會兒,董紅紅轉(zhuǎn)身出來說,文武他姐知道了,這就過來,咱們等一會兒。
父母眼里的王文武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呢?為什么聽起來與閔蓮蓮口中的王文武感覺不像是同一個人呢?一個被父母罵作混賬,一個被妻子認為好人;一個性格莽撞;一個安靜內(nèi)向;一個有父母有姐姐,一個無親無故。少年離家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王文武隱瞞了自己的過去,而且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李澗中按捺不住心中的疑問,慢慢與王文武的父母聊了起來,他想知道更多一點關(guān)于王文武的信息,以盡量能夠補充完整腦海中王文武的畫面。
講起從前,反而是董紅紅的話多了起來,王正前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怎么吱聲了。董紅紅話說得零零散散的,從回憶里隨意地撿起來的一個個片段,好像是在撿沙灘上的貝殼。
父母眼里的王文武,從小性情頑劣,好勇斗狠,從來都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有一年夏天,小文武與村里的同齡少年打架,人家那少年有個哥哥,哥哥幫著弟弟一塊打王文武,文武當(dāng)時一個人,正面打不過他們倆人,于是就氣急之下,用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寶貝塑料打火機,放火點著了那家人院墻根兒的麥秸稈垛。辛虧打架時看熱鬧的人多,雖然麥秸稈垛一點就著而且燒得極快,但救火及時,只是燒沒了一個麥秸稈垛,沒燒到人家房子。為此,父母還賠了人家?guī)资畨K錢。
種地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最怕火災(zāi),又是在焦躁的夏天,萬一大火燒了起來,那可不是一家一戶的事情,整個村莊里全是成垛的麥秸稈,錯落在各家各戶的房子之間,恐怕整個村子就會被一把火燒沒了。打架打不過就氣急敗壞的放一把火,小時候的王文武性子就是這么頑劣,放火時壓根就沒有想過后果,更沒有想過大火燒起來,自己能不能來得及跑。
后來家里就沒有繼續(xù)讓他讀書,而是初中輟學(xué)去當(dāng)兵了,本想著部隊生活能夠磨練一下王文武的性子,但沒想到的是,當(dāng)了兩年兵退伍之后,王文武還是那個樣子,還是那副脾氣,別人說不得、看不得、碰不得,長大以后完全是一副混蛋樣子,整天氣他爹媽。所以,退伍后,在家里根本待不住,而是出去打工了。天南海北地漂著,掙點錢呆煩了就換個地方,居無定所。一年到頭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仿佛我們兩個老家伙死了一樣。
李澗中聽著,這不像他之前在調(diào)查中所認識的王文武,仿佛一個人有兩副面孔兩種性情。
“剛進門的時候,你們?yōu)槭裁从悬c躲著我?還說什么要債的?”李澗中問道。
“我以為,那小子在外面惹禍了又,你是因為這個來尋他的。有時候,會有要債的電話打到家里來,肯定是他在外面借錢,被人家逼急了。不過,你是第一個找上門來的?!蓖跽罢f道。
“王文武在外面欠很多錢嗎?”李澗中追問道。
“也不是很多,他又沒什么錢,外人怎么可能借給他大錢!他姐姐文靜知道的多點,文靜替他還過錢。不過,文靜替他還完錢之后,我們老兩口會再給文靜把這錢墊上,畢竟她也是已經(jīng)嫁出去的閨女,不能讓她在婆家難做。一會兒等她來了,你可以問問她?!蓖跽半m然說起兒子來一副仇人的樣子,但實際上,他還是盡到了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
王正前一個勁地盡是數(shù)落自己兒子,從來不提閔蓮蓮,那感覺好像是王文武害了閔蓮蓮一樣。反倒是董紅紅對閔蓮蓮有些關(guān)心,間或問起閔蓮蓮的情況,家里幾口人、家庭情況、父母年紀(jì)……閔蓮蓮是個怎么樣的人。
李澗中如實說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情況,澗中對于閔蓮蓮的評價很高,說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人很善良。澗中覺著王文武的父母也是很樸實牢靠的人,董紅紅問這些更多的應(yīng)該是出于關(guān)心,而不是算計,畢竟閔蓮蓮算是她的兒媳婦。董紅紅聽說,現(xiàn)在是閔蓮蓮的媽媽在照顧她,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安慰。愧疚的是,自己作為婆婆沒能給她孕期里幫上忙,更別提以后有沒有可能幫她帶孩子,安慰的是,雖然自己兒子跑了,但是幸虧還有人能夠照顧她。說到這里,董紅紅少有地罵了幾句王文武不是個東西。
想來,王文武小時候應(yīng)該也是很幸福的,他有一個富有母愛的媽媽,甚至有些許過于寵護,少有責(zé)備。年少時父母的縱容,加上本身就頑劣的性格,王文武成年之后遇到的麻煩可能來源于此,但是,閔蓮蓮口中的王文武,又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
一壺茶的功夫過去了,突然有個人走進了堂屋里來,李澗中并沒有看清楚她是如何進來的,等看清楚時,她已經(jīng)站在當(dāng)廳了,而大門廈子底下的那條大狗卻一聲也沒有叫,安靜得好像并沒有人進來過。
王正前的大女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