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重疊交沾染云似墨,也似揮毫舞墨紙上花。
有一天翊嶼說終是了入春,萬物復蘇百花迎著春雨初次綻放,便怎樣都一定要帶著淵戈來她口中這個山清水秀人杰地靈之地。
淵戈一路觀察此地不比皇城華威,也沒皇城里隨時躁動不安。不用審判之眼粗略看一遍的話還可以說這里的人也算得上淳厚樸實,陌生人相見也相敬如賓。
他手執(zhí)一把紅色油紙傘跟著翊嶼一路為她遮風擋雨,也隨著她流浪在人群毫無規(guī)律的攢動。
翊嶼看著街道兩邊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偶爾從人家敞開的大門里面見院里種的幾穗含苞待放的玉蘭在微風中婆娑身姿,更感歡切,大嘆:“如此人家煙火似觸手可及,如此空濛三月話不盡煙雨江南。”
走了一會她又見空氣中氤氳水汽縈繞著波光漣漪中的輕舟,便又興沖沖的變了一只小船打算拉著淵戈隨水漂泊。
跳上船,他們對立著盤腿而坐,淵戈看她笑得單純只顧自己喋喋不休,心里驀地升起絲絲溫柔。但是她不問。自己就仿若不聞啞口無言,只悠悠泡自己的茶偶爾抬起頭來打量一二。
翊嶼觀光了一會。她心里盤算著一路白璧青瓦,流水又劃過幾戶人家?人群熙攘散開了姑娘進哪個巷間?這朦朧之下蜿蜒的世界竟那么美,她有感而發(fā),贊嘆說:“戈兄若我們沒這天命自持,只是凡塵人家多好,你看,凡塵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即便始終庸庸碌碌也總有足夠讓自己充實的理由繁忙著?!?p> “若真的出身就是凡塵不知你是否還有現(xiàn)在的閑情雅致來長吁短嘆?”淵戈提醒,見茶泡成,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不近人情道,“喝茶。”
“不喝,”翊嶼總覺得喝茶不如飲酒,一醉方休睡上一覺憑時間浪費,直接等死多好?
干嘛非要喝茶提神清醒著慢慢熬。她繼續(xù)自己的話題說:“所以你也得陪我一起出生,這樣就有人一定會理我了。而若有人一直陪著被人笑嘆又何妨?”
想想補充道:“可我見你個上古洪荒神明除了日日都有好閑情逸致也沒見得多快樂。遙想鴻蒙時期之前我兩都醒著,那時也極少見你笑過,倒是來了紅塵里偶爾還能看到一二,可見這人情世故也沒你眼里那么糟糕?!?p> 淵戈沒回她,確實有點動容——若是他們一起問世,彼此照應(yīng)心里可能也不是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只是,畢竟天命使然故意錯開。
他兀自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怎么接話。
驀地驚覺他自來到凡塵后手下白骨壘壘,世人懼他、畏他、對他聞風喪膽;魔界尊他、崇他,讓他高高在上獨領(lǐng)一方,渴望得到他的加持滿足自己貪婪的宏圖大志;而天界怕他獨大恨他、惡他、討伐他。說來活該,但不無妨他繼續(xù)殺戮屠城——捫心自問他從不需要別人突然接受理解與包容,即便有朝一日他身邊有這些善意,他也絕對不會回頭。
他一個人的時候經(jīng)常想到自己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守護這些百態(tài)萬象的蕓蕓眾生,惡意便怎么都控不住。又回憶起曾經(jīng)月華冰冷刺骨,剝離皮肉卻還得強撐,冷靜著慢慢熬過去的歲月。
今日這份因為翊嶼而驀然起的平靜憧憬便消失了。
淵戈這瞬間的恍惚,翊嶼感受到了。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便不在繼續(xù)這個話題說。原本就是為了毫不相關(guān)的人舍生赴死,原本就不值得,何苦用自己的自己的一時感慨喚醒他的正義感呢?
自己真的喚醒了值得之人的良知,到時候他又如何面對手上白骨累累的業(yè)債?
只是什么話都不說她又覺得無聊,這巧,一陣風吹過來她打了冷顫,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問,“我一直想問戈兄當真一點都不冷嗎?瞧著你穿著這點衣服我是怎么看著都冷?!?p> 果然淵戈還是不說話,只是她翻白眼的功夫桌子上驀地多出了一件明紅色的狐皮大氅。
翊嶼難得一陣無語,末了感嘆道,“戈兄當真解風情!我本就一身狐貍皮!如今竟又給了我一張?”
但還是麻利迅速穿上了,她的炎陽真身火被自己封壓了,只剩一個空蕩蕩的元魄頂在狐貍皮下,本身熾熱此地空氣潮濕風一吹是挺冷。
她閑情多,變了一壇紅泥在身旁取暖,也放下簾子不在往外看。彼此沉默的許久。終于她無所事事的忍不住了,想往外面看去,卻見小舟已身處兩岸桃花李林偏遠之處。于是百般無聊摸出一根紅線讓淵戈陪她玩股繩。
翊嶼還沒繼續(xù)往下想那個眾人口中拒人于千里之外、冷血無情的應(yīng)龍始天尊曾經(jīng)在桃花李林陪她酩酊大醉、被她執(zhí)著手迎雨滿山奔跑、還被她強行拉到河邊推到水里……
回憶好多,全身上下也冷不伶仃的痛徹,著實撐不住了。她便撲倒在地,猛烈掙扎,連自己封印的鳳凰真身差點都顯形了。
又慢慢耐心等待痛楚過了,坐了起來,片刻后一個白衣蒙面人翩翩落地。
她并沒有召喚。便抬眼只看著對方,無言以對。
對方亦是沉默打量著她。
良久,那白衣面具人化為空氣消失得無影無蹤。見人離開了她也跟著站起來,欲走,想起回頭摘了一束紅線。
回到花神殿,鳥語花香靜謐一片的環(huán)境里,老遠遠便聽到了那幾個方才被她帶出去游走一遭的小仙娥,正‘嘰嘰喳喳’在大肆替她宣揚今日所做之為。
她眉頭一皺仿佛聽到什么有關(guān)于她與朱雀比較,也猜出了個大概,反正生靈這種東西就喜歡找個偏重點,如此才會有歸屬感。
道了不適,直接回寢殿病懨懨爬了許久。
又驀地意識到,她眼下得趕緊把應(yīng)龍劫壓住。
她自己也有鳳凰囚這種上古洪荒詛咒之術(shù),這類咒術(shù)只有下咒者可以解,饒她同是洪荒神明。
不過解不掉但壓得住,以真身火來淬,以鳳凰囚來鎖。
折騰了好一番,天界也進入了薄夜暮晚,此刻最為空虛寂寞。她走出寢殿,在門口抬頭遙遙望去見斜陽下紅霞渡得素來華麗威嚴的庭院樓閣看過去昏黃有余?;猩耖g察覺自己以是頭昏眼花四肢無力。
餓了。‘心靈餓了。
她原本就是出來覓食,不然坐著也沒事坐不如吃點東西充實時間。
慢慢逛到主殿口,聽得那群小仙娥竟還在熱火朝天討論今日之事,驀地錯覺竟連那些平日里對她不冷不熱的老仙娥都頗為對她另眼相看起來。
就像淵戈說的‘不需要別人什么多余的理解’。
這種有或者沒有,都不影響她必須應(yīng)劫的討好、這種附著趨勢的善意她亦不需要。大概是自己名聲也著實臭了太久,她甚至有些反感這些突然的熱情。于是沉默著退了出去,充分做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想法。
但天公不作美,剛轉(zhuǎn)身就有一聲音上了年紀之人叫住她:“吾等有罪,竟不知夫人何時駕臨,夫人這是去哪?”
她一扶額。只能誠實:“醒了,沒事做,出來看看吃些東西。”
聞言便有人上前慌忙扶她坐回大殿主事才能落座的華麗軟塌上,還有人機靈端了她以前素愛吃的點心,為她續(xù)茶。
一邊又見另一個仙娥抱出一個錦盒,恭敬說:“水神仙上感謝夫人收了故鄉(xiāng)浩當大水,方才特地差人送來了謝禮?!?p> 翊嶼聞言面無表情先接過盒子打開來——她并沒有特地不讓依漪回憶起關(guān)于淵戈也包括關(guān)于自己的記憶,只讓她無法將這些事情言明道出罷了。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若是依漪真的對淵戈執(zhí)著,就算是清除了,她也會重蹈覆轍。何況她從來不欲為難依漪的一廂情愿。
不過那個交易記的輪廓她已經(jīng)知道了大概。雖匪夷所思淵戈為何如此,亦欲何為。
但天劫能渡,過后洪荒之神徹底消失的事實是早就一清二楚推算出來的——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即便淵戈殺人屠城自我催眠、就算兇獸出來了又能如何?
但這些都無所謂。總是‘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目下只怕這依漪非要順水推舟一心替他倆抱負天下罷了。固而遲遲不肯打開,猶豫不決有打開了,所幸,等她打開來定睛一看只是滿滿一箱鼎城應(yīng)季的特產(chǎn)水果。
于是順手把盒子遞了回那仙娥的手里,叫她們自己去分,人人有份。
聽到此起彼伏的道謝,她一笑作答,欲用黃湯把茶換下。有一仙娥又說:“方才見夫人手執(zhí)了一縷紅線。想來定是要送給陛下。不過小仙想,直接送,不若編成精美的飾品可叫隨身帶著方能更顯心意。”
這些親昵話,她以前從未聽見過。也不推脫。
“嗯?!?p> 反正她也不知道帶一束紅線回來干嘛。
或許想留個念想……就是斬不斷前塵她有何辦法?
時到如今對淵戈到底是愧疚還是依賴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執(zhí)念記得琓溪體貼,可是真的擁有了琓溪竟驀地發(fā)現(xiàn)真的忘不掉淵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