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莉莉安小姐覺得說話是一門藝術(shù)

　　莉莉安剛合上書，特洛奧就來敲門了。

　　“久等了！”特洛奧換了正裝，微亂的褐發(fā)被梳得齊整，就是最上面那撮呆毛依舊屹立不倒。

　　“要去哪。”

　　莉莉安玩文字游戲的時候抽空思考了一下，覺得小殿下估計對宴會習慣也不太了解。之所以會邀請她參加這宴會只不過是因為“大人都這么做”。

　　讓他反思“宴會級別問題”這種題目過于超綱了。

　　——果然，特洛奧撓了撓頭發(fā)，一臉茫然：“去哪？”

　　莉莉安：“……”

　　你們再不好好教教這位小殿下，這個王國怕不是真的要“亡國”。

　　“嗯……先去找卡蕾吧，剛才她被叫走了，我有點擔心?！崩蚶虬驳某聊故橇钏伎计饋?，最后提出意見。

　　“擔心？”

　　雖然懷疑，但莉莉安還是跟著特洛奧拐進從一側(cè)的走廊，繞過滿是人的大廳，往樓上走。

　　一路上遇到零散的仆人，他們看到特洛奧時都微微躬身。

　　“今天是我把卡蕾拉出來的……”特洛奧邊走邊說，“還差點把吊墜弄丟了……要是讓外祖父知道了，她少不得要被訓責?！?p>　　“那吊墜很重要嗎?！?p>　　“是代表家族身份的東西呢——”

　　“我聽說外祖父還在和其他伯爵會談，應該沒有那么快知道這件事情……”特洛奧自言自語，這時，兩人踏上二樓走廊，雪白的地毯一路延伸到盡頭的油畫壁上。

　　一個女仆迎面走來，臉色不太好看。

　　“卡蕾小姐在哪？”特洛奧沒在意她的表情，徑直問。

　　莉莉安看到女仆明顯一愣，頓了頓，才繼續(xù)：“……請跟我來。”

　　莉莉安又多看了這位女仆一眼。

　　——她最后停在了一扇門前。

　　特洛奧上前一步，握著門把手，莉莉安一直注意著神色異常的仆人，便看到她神色僵硬，欲言又止，手似乎有一瞬的抬起，卻又很快收回。

　　莉莉安：“？”

　　特洛奧卻始終沒注意，徑直走去開門。

　　咔。

　　“卡蕾……”特洛奧的話停在一半，人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停下。

　　莉莉安一愣，下意識看了一眼剛才的女仆——人卻已經(jīng)快步離開了。

　　氣氛有一瞬的凝固。莉莉安微不可聞地皺了皺眉，跟著走了進去。

　　房間里不止一個人。

　　地面是宅邸統(tǒng)一的暗藍色，卡蕾站在中央。她換上了月白色的禮服，長裙曳地，依舊是背脊挺直，神色端正的模樣——小女孩是個美人胚子，此時已有一絲端倪。

　　然而臉色卻白得可怕。

　　其他人……莉莉安的眼角余光不動聲色地掃視了房間一圈，發(fā)現(xiàn)了至少五六個那些或坐或站的人。

　　凝肅的氛圍中，男性身上的黑色正裝莫名讓她覺得現(xiàn)在像是在開哀悼會。

　　心里皮了一句，神經(jīng)卻不動聲色地一點點收緊。

　　“特洛奧殿下？”這時，一道聲音打破了室內(nèi)的沉寂。

　　她個子不高，視線容易被遮擋，卻是聽這聲音才發(fā)現(xiàn)還有個人被她漏掉了。

　　還是這里身份最重要的人。

　　那嗓音低沉，甚至沉悶，像從黑暗深處乍響，悶重有如暗色的古鐘，重得人喘不過氣聲勢，令本就沉默的房間又壓抑了幾分，連莉莉安也在心里眉頭一皺。

　　——那股難以言說的壓力，讓人憑空生出“舉步維艱”的念頭。

　　怪不得沒人敢說話。

　　莉莉安臉色微沉，心里對這聲音的主人是誰有了點底，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步子，正好看到那坐在一側(cè)的人。

　　半老的人，銀白的發(fā)整齊地梳在腦后，一副古銅色的單片眼鏡后是一雙深藍的眸子，那眼神倒真符合“蒼狼之雷特”的稱號，威嚴在舉手投足中流露，其中又藏著一絲掩飾不去的兇戾，一發(fā)聲便沒有人敢多話。

　　“外祖父?！碧芈鍔W啞聲開口，聽起來對這位位高權(quán)重的外祖父心有忌憚。

　　……也可能純粹是被嚇的。

　　——現(xiàn)任雷特伯爵，查亞斯·雷特。

　　莉莉安沒說話。沒必要說。

　　她最擔心的并非雷特家族為難小孩子，而是要讓她面對這種場合——雷特伯爵的地位至此，身邊跟著的人自然也不同尋常，她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不過零星，讓她接觸一個國家的核心人物……

　　這才是超綱的地方。

　　她對這個世界有些興趣，卻對這類事情提不起一點勁，想跑又不可能。

　　裝病的可能性呢？莉莉安開始在心里盤算起來。

　　“今天是怎么回事，我聽說你們?nèi)チ素埼舶拖铮俊崩滋夭粲忠淮伍_口，這次語氣輕緩了一點，可場面的氛圍依舊沉重而慘烈，甚至要沉入谷底。

　　“嗯……我拉著卡蕾去的。”特洛奧想了想，豁出去了。

　　“哦？我怎么聽卡蕾說是她帶你去的？”

　　特洛奧也瞬間臉色蒼白。

　　莉莉安掃了一眼在座人的神情。

　　敢情這是公開處刑現(xiàn)場。

　　兩個大家族的小孩，去哪里倒還是次要，只帶著一個侍衛(wèi)出去，還差點被偷了東西，臉面丟盡，不教訓一下他們，怕他們是不知道花兒為什么那么紅。

　　但是，看著并不只是想教訓特洛奧和卡蕾。

　　“卡蕾和特洛奧這對姐弟的感情很好呢，伯爵大人教導有方。”房間里第三個人開口，是一個含著笑的女人，“不過……貓尾巴巷這地方，每年都是執(zhí)法者沖業(yè)績的好地方呢，小偷一抓一個準?！?p>　　莉莉安：“……”沖業(yè)績？？

　　“這可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該去的地方?！绷硪粋€冒泡的男人說的就有些重了。

　　“哈哈，雷特家的人會不知道這事情么，沒被小偷盯上可不就好了?！?p>　　“還真別說，我聽亞爾林先生說，還真是遇到了——卡蕾小姐也是好運氣呢。”

　　“是該讓陛下整肅一下了，平民沆瀣一氣的地方，想著便令人作嘔?！?p>　　……

　　嘖。

　　場面突然像春節(jié)回家遇到的七大姑八大婆聊天，雖是正兒八經(jīng)探討著什么，可不管繞了多少彎實則都在貶低你，且不掩飾。

　　莉莉安眸光微動，視線落在卡蕾微微攥著裙子的手上，臉色白得不能再白。

　　好像在馬車上，這女孩想反駁她又盡力克制的時候也是這個模樣。

　　莉莉安心下微沉，卻沒想到自己也被盯上了，下一秒，雷特伯爵直接點了她的名字：“這位就是幫助你找回吊墜的人——莉莉安·波立維小姐？”

　　房間內(nèi)有一瞬詭異的安靜。

　　莉莉安眉毛一挑，沒開口。

　　其他人也沒說話，估計是想到了“莉莉安·波立維的傳聞”。

　　“波立維家……聽說是來帝都求醫(yī)的？那波立維家的小姐看來恢復得還不錯？”等他們想起來這事，起初就在說話女人又開始了。

　　“不過……要是沒有波立維家，否則你今天也算是沒法交代，卡蕾，明白了嗎?！崩滋夭舻?p>　　“……是。”卡蕾的聲音里沒什么力氣。

　　雷特伯爵神態(tài)未變：“為了表示感謝，如果波立維家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祭司，雷特家族愿意效勞，不過——既然生病了，在家里好好待著比較合適?！?p>　　莉莉安聽完，心下冷笑了一聲，知道雷特伯爵的意思了。

　　——我家小孩出去丟人了，你湊巧幫了個忙，看你順水推舟想占點便宜的，我堂堂大家族也不和你計較，幫你一個小忙就算過了，但也別以為到處亂竄能得到什么更多的好處。

　　以上。

　　莉莉安想明白以后，覺得貴族說話確實是一門藝術(shù)，教訓人都彎彎繞繞的，比她上輩子的上司還厲害。

　　她上司直接摔文件罵她傻逼，這雷特伯爵居然還能文明發(fā)言。

　　“那是當然?！庇职察o了一會，所有人都認定她不會開口了的時候，還帶著點鼻音的女孩聲音響起——莉莉安的音量本身不高，可一旦比起卡蕾和特洛奧兩個被嚇得不行的小孩所發(fā)出的聲音，顯得清亮有力，“不過我們家已經(jīng)找過祭司了，就不勞煩雷特家族費心了。”

　　莉莉安清楚得很，后遺癥就是自己裝出來的，什么祭司，什么神言祈禱圣水賜福都沒用。

　　神說，人要講科學。

　　“我聽說，蒼狼崛起于冬嶺的森寒，渾身浴血亦能奮戰(zhàn)到底，有著南方索特人沒有的血性和堅韌?！崩蚶虬差D了頓，抬起頭，與雷特伯爵對視——那雙眸子湛藍，底下一層透亮的光，映著雷特伯爵平靜威嚴的臉，“因此哪怕烈原復仇亦不能傾覆?！?p>　　她的語氣其實沒什么篤定，反而有點隨性。

　　一時間在場的人都有些懵。

　　人們一直以來的觀念是雷特家族崛起于魔劍之戰(zhàn)，而這小女孩說的卻不一樣。

　　“很少有人知道雷特家族發(fā)跡于冬嶺之戰(zhàn)。”雷特伯爵卻是瞇起眸子，瞳仁微微收縮，利光乍現(xiàn)，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是，所以我起初不相信?！崩蚶虬矃s不受影響，眼都不眨，“直到我見過卡蕾小姐，我才相信這是真的。”

　　卡蕾聽到莉莉安居然開口了還有些驚訝，而聽到莉莉安下一句話便徹底茫然了。

　　?。?p>　　怎么突然cue我？

　　“我確實只是湊巧幫了卡蕾小姐的忙——我見到卡蕾小姐時，她鎮(zhèn)定自若，距離自己抓到小偷只差一點，卻沒想到被我搶了先。我想，卡蕾小姐既然能自信前往貓尾巴巷，便是有這個能力的，回想起來是我多管閑事了。”莉莉安意味深長地看向卡蕾，“能有如此能力，果然是是蒼狼之雷特，不懼無畏——能見識一場實在是我的榮幸，這才恬不知恥地想認識卡蕾小姐，如果唐突了，還實在抱歉?！?p>　　莉莉安自信語言是一門藝術(shù)。

　　真的能變成假的，假的能吹成真的。

　　這些人都認定當時的現(xiàn)場狀況是：卡蕾和特洛奧兩個自大的小鬼不顧貴族身份，只帶一個侍衛(wèi)出行，結(jié)果被偷了東西，被嚇得屁滾尿流之際，被一個湊巧路過的小貴族幫了忙，而這小貴族還想趁機占雷特家族便宜。

　　莉莉安胡扯后就變成了：卡蕾小姐對自己有絕對的自信，帶著自己的小堂弟去危險的地方也不帶怕的，哪怕被偷了東西也沉著應對，本來自己就可以搞定了，卻被一個“多管閑事”的小貴族幫了個忙，這小貴族覺得卡蕾驚為天人，屁顛屁顛地跟了過來想和人做朋友。

　　女孩侃侃而談，擲地有聲，一番話下來，眼底的光不曾消退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