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圍獵(下)
眾少女中坐了一個身著朱紅色衣衫的,她的眼下也有一顆淚痣。她大起膽子抓了鳳承瀾的衣袖,又將臨衍打量了一番,道:“來者是客,我們許久不見外人,小哥哥們快陪我們喝兩杯可好?”
臨衍往后退了半步,又有一個身著紫衣的姑娘走上前,福身道:“我們不是壞人,我叫映波,二位莫怕?!彼粤T,又朝紅衣女子一眨眼,道:“映寒小妹妹見了好看的小哥哥便往了禮,也忘了風(fēng)度,當(dāng)真該罰?!?p> 眾女子聞言,嘻嘻哈哈笑作一團(tuán)。臨衍聞之,且行且退,只覺五臟六腑皆是不適。
映寒見他竟這般靦腆,心頭詫異,也拽了他的手。
這一拉,臨衍滿腦子的男女授受不親落在鳳承瀾的眼睛里便都成了戲謔,他進(jìn)退維谷,滿心無奈,鳳承瀾倒還算坦然,對他笑道:“衍公子,不如干脆賞個臉?”
或許這不是坦然,這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臨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坐了,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接過映波給他的小瓷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抿了一口酒,一身清正,一身不自在。鳳承瀾也自在不到哪里去,他一手接過那白衣少女遞過來的山果,不敢吃,也不敢不吃,一只手堪堪僵在半空,嘴上拼命沒話找話。
姑娘何方人士?家住何處?怎的來了這里?這里距山頂齊云觀還有多遠(yuǎn)?靈犀道人可在觀中?此一番連珠炮似的發(fā)問,問得映寒瞠目結(jié)舌,一邊的映波則笑得花枝亂墜。
鳳承瀾一臉憨厚,尚是個能說上話的,另一邊,白衣姑娘為臨衍斟了一杯酒,二人相顧無言,臨衍只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
“我叫阿雯?!彼?。
“姑娘好?!?p> “……你呢?”
“……”
鳳承瀾夸了映波兩句,逗得她笑聲如銀鈴般清脆好聽。映寒不依,忙纏著鳳承瀾也夸她兩句,一來二去,眾女子見鳳承瀾竟比臨衍還好相與,便都紛紛圍著他坐成一團(tuán)。
臨衍受眾美人冷落,還沒來得及長舒一口氣,邊聽那鳳承瀾好死不死,指著他道:“衍公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你們有何不懂的不如問他?!?p> 映寒聞言大喜,沖臨衍道:“哎呀那可好,姑姑平日不讓我們出去亂走,好容易來了個外人,當(dāng)真是巧?!彼徊礁Z到臨衍身邊,半跪坐在地,道:“那小哥哥你可知此百里外有個朱家村,村眾人皆信黃老,我上次去那邊玩的時候,有人同我說,現(xiàn)在的天子早不姓容啦。此事可當(dāng)真?”
臨衍聞言十分詫異。
容姓天子乃前朝之事,怎的這一群姑娘被困于此間,竟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當(dāng)今天子姓趙。”眾人聞之皆嘆惋。
臨衍更是心下生疑,鳳承瀾不動聲色,將那果子悄悄放到果籃中,道:“你們何不多問他些外頭的事?”
“外頭的事有甚稀奇,來來回回不也是這幾樣?城頭變幻大王旗,甚是無趣?!?p> 映波聞之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是就是,問什么外頭呀,”她偏過頭朝臨衍眨了眨眼,那眼角的淚痣盈盈欲滴,甚是惹人憐愛:“我倒想問問,小哥哥可有婚配?可有心上之人?”
臨衍一口薄酒噴了出來。
鳳承瀾見之不忍,給他遞了塊帕子。臨衍手忙腳亂地接了,手忙腳亂擦了擦衣服,待他抬眼同鳳承瀾四目相接的時候,鳳承瀾嘴角一抽,偏過臉。
讀心之術(shù)便是這點(diǎn)不好,許多他并不稀得窺探之事,一見這人,便如泉涌似地浮了出來,盡是奇形怪狀的隱秘,盡是說不清道不盡的不忍直視。
臨衍好容易喘上一口氣,道:“……換個問題?!?p> 眾人見之,更不善罷甘休。鳳承瀾一臉憨厚地看著他被眾女子簇?fù)沓梢粓F(tuán),花團(tuán)錦簇,左右盡香軟,心道,也不知九殿下見此會作何感想。沒準(zhǔn)一個惱怒,將他直接吃干抹盡也說不好。
眾人還待打破砂鍋問到底,誰知一抹烏云一聚,頃刻便聚了些許涼意。
映波呀了一聲,要下雨了,眾少女聞言,紛紛提著裙擺收拾好果籃器樂,又拉著二人,令其同她們一道去避雨。鳳承瀾左躲右閃,推躲避讓,就是不敢應(yīng),也正當(dāng)此時,臨衍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不是窒息一般的壓迫,而是面對強(qiáng)敵之時,蓬勃欲燃的戰(zhàn)意與生存的渴求。
他長袖一抖,一柄短劍在手,鳳承瀾見之當(dāng)即明白過來,道:“噓聲?!?p> 眾女子不明所以,山雨欲來,而臨衍只感到自己長久以來被壓抑的部分仿佛一濤江水,驚濤蟄伏在冷靜與克制之下,嗜血的狂意在血脈中奔流。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個夢,吉光片羽,都是那句“亂臣賊子”。
臨衍護(hù)著阿雯退了半步,長衫無風(fēng)自動,樹木沙沙作響,云海翻滾如浪。他聽到樹林中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被淹沒在風(fēng)聲與雷聲之中,輕微不可聞。自己的聽覺何時變得這般敏銳?他還來不及細(xì)想,只聽身后傳來一聲驚呼。
一個短頭發(fā)的姑娘被一只半人高的犬妖猛地咬住了腿。她來不及掙扎便已被那犬妖拖進(jìn)了樹林子中,風(fēng)中傳來血腥之氣,與血?dú)獠幌嗌舷碌倪€有一股熱。
至此,眾女子尖叫著亂作一團(tuán)。
“都到我這邊來!”鳳承瀾大喝一聲,眾人亡命似地跑。他也亮了兵器,那是一把小巧而黝黑的斧頭。
二人將眾女子齊齊護(hù)在身后,眾女子站在草地正中團(tuán)作一團(tuán),臨衍與鳳承瀾各站一邊,如臨大敵。風(fēng)聲呼嘯,將雨未雨,臨衍見那林子中騰起一股幽藍(lán)的火焰,心下燃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又有幾只犬妖從林間跑了出來。與其說是犬妖,倒不如說是群狼,眾犬妖皆半人高,其血口一張,獠牙森森,口水與血水混合著往下淌。
映波被嚇得站立不穩(wěn),死抓著臨衍的衣袖。他半側(cè)過臉,低聲道:“你們可有人會法術(shù)?”阿雯點(diǎn)了點(diǎn)頭。鳳承瀾會意,也退了半步,眾犬妖將眾人圍在中間,雙方一時對峙,各不知對方深淺,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這番陣仗令臨衍忽地想到一個詞。圍獵。
魅妖雖修為不高,但其體魄承天地精魄,妖物食之可以果腹。
他不及細(xì)想,那頭便有一只巨犬狂吠著往一群少女中撲過去。鳳承瀾的小斧頭一揮,那犬妖便被他砍傷了后背。
眾犬見鳳承瀾修為了得,一時不敢輕敵,只暗暗合攏了包圍圈,將眾人逼迫得更是擠作一團(tuán)。臨衍心道不好,若這樣下去,二人或可逃生,這群食風(fēng)飲露的魅妖姑娘怕是要遭不測。
原來她們同外界隔絕,不知有漢,乃是因有無形的結(jié)界護(hù)著。此番她們能在二人跟前現(xiàn)身,想必也是因著結(jié)界之力削弱之顧。
臨衍給鳳承瀾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高舉起小斧頭,那斧頭頂上旋即便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呈一種璀璨的橘色,火光奪目。犬妖見之,即便再是唾液長流,卻也更不敢上前。
五,六,七,八。那林子中幽藍(lán)色的火焰往前行了八步,距眾人還有十幾步。臨衍心頭細(xì)數(shù),就在它走到第十步的時候,短劍劃出一道孤光,嚇得眾犬妖退作一團(tuán)。也當(dāng)此時,鳳承瀾醞起一簇火,往地上繞了一圈。
熊熊火墻頃刻化作一個半圓,一邊是虎視眈眈的犬妖,另一邊是花容失色的魅妖,“走!”臨衍大喝一聲,鳳承瀾領(lǐng)著眾魅妖朝山頂方向一路狂奔。
臨衍殿后,不敢大意。一堵火墻撐不了多久,既是圍獵,想來真正的獵人還沒現(xiàn)身。
一只不知死活的犬妖撲了過來,它一碰那火墻,火焰霎時騰起奪目的金色。它在頃刻之間被燒成了灰,鳳火燎原,當(dāng)真名不虛傳。眾犬妖見狀,紛紛呼嘯著繞過此墻,往石階上追。
臨衍一劍刺向一只巨犬的腹部,它慘叫了一聲,倒在一邊一動不動。臨衍回過頭,見眾魅妖都紛紛上了樓梯,遂放下心。也正在這一時松懈的功夫,一只毛色金黃,額間一簇火焰的巨犬撕開了火墻的一個口子,呼嘯著朝他撲過來。
鳳火旋即燃作了幽冷的藍(lán)色,那緊咬著他的肩頭不松口的犬妖是一只乘黃。
臨衍心下一沉,反手一劍刺向它的背部。乘黃機(jī)警,其尾一掃,抽在臨衍的手腕上霎時見了血。短劍脫手而去,他被乘黃撲倒在地,它的雙爪深陷入他的皮肉中,它的獠牙距臨衍的頸動脈僅咫尺之距。
即便如此,他倒沒覺得有多疼。
鳳弈一把小斧旋即而至,割開了乘黃脖子上的一個口子。乘黃怒極,臨衍乘機(jī)就地一滾,試圖去抓那把劍。
乘黃張口噴出一口火,短劍淬了幽藍(lán)的火,旋即也化成了灰。臨衍技出無奈,徒手卡著乘黃的嘴,迫其一時動彈不得。
乘黃與臨衍相互挾持滾了兩滾,它口中的幽藍(lán)又騰了起來。臨衍手無寸鐵,又被它壓著肩,眼看那火焰就要噴道自己臉上,忽然想,自己還沒死于同門之手,怎可能死在此處。
這一想,他猛地一發(fā)力,竟生生將乘黃的一顆牙掰了下來。他一手一臉都是血與土,也正當(dāng)此時,幽藍(lán)色火焰擦著他的臉與脖子,一股腦全噴在了他的肩膀上。到此時他才感覺到了切骨之痛。
乘黃盯著他看了片刻,嘴角一咧,面露喜色,仿佛尋得了甚稀世珍寶。臨衍心下一突,騰起一股奇妙之感——此乘黃或許循魅妖氣味而來,又或許是循著他而來。
莫非他的一身妖血與一簇魂火,或許當(dāng)真藏了上古遺留下來的隱秘?
即便如此,傷敵八百,自損一千,臨衍好歹還是就地避開了乘黃的數(shù)次攻勢。乘黃盯著他,怒發(fā)沖冠,虎視眈眈;臨衍手無寸鐵,身無長物,半跪在地,就手撿起一把石子。
乘黃仰天長嘯,凌空一跳,眼看又要撲上來。臨衍聽到女子的慘叫之聲,原來方才的犬妖繞過了火墻,直奔眾人而去,有那跑在后頭落了單的,最終還是化作了他人口中之食。
臨衍瞇著眼,一捧石子聚了雷電之力,孤注一擲,如箭雨般向乘黃撒去。也正當(dāng)此時,他看到一柄長劍如一輪孤月,凌空一劃,如虹也如星,劍身狹長,劍柄上掛了個玉牌子,下頭還有個紅穗。
那劍道甚是清絕灑脫,劍勢如其人,臨衍見那乘黃被他的石子一擋,劍意旋即飛至,破空之聲銳利而狠絕。乘黃跳到了半空,如一只展翅的鳥,而那劍便是獵鳥的利器。
他看到一抹青衫的孤影,待再定睛細(xì)看的時候,那只乘黃便已被這柄長劍由上而下,劈開了脊椎,破開了肚皮,直直釘在了茵茵綠草之中。
血流了一地,詭譎的幽藍(lán)色火焰也跳了一跳,滅了。
持劍之人回過頭。他的眼角已有細(xì)紋,鬢色了帶些許白,高冠束發(fā),廣袖長衫,其身姿清絕,恍若謫仙。所謂劍眉星目,豐神俊逸,也不過這般。臨衍看著他有幾分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只道他的這一式風(fēng)聲鶴唳,若是經(jīng)師父的手,想必也不會有這般出塵氣質(zhì)。
這一想,這道人的氣質(zhì)竟真同已故山石道人有幾分相似。
那人朝他伸出手,道:“可還能走?”
臨衍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覺被乘黃燒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那人將他扶了起來,道:“還好,皮肉雖受了傷,倒不曾傷筋動骨?!彼值溃骸俺它S的唾液可令白骨成泥,你倒還算幸運(yùn)?!?p> “前輩……可是靈犀道人?”當(dāng)他伸出手來的片刻,臨衍才意識到,原來他另一只衣袖中空空如也,竟是個獨(dú)臂之人。
那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叫陸輕舟?!彼⒅它S的尸首看了半晌,冷笑一聲,道:“此并非乘黃純血,乃乘黃與犬妖雜交而成的畜生,不足為懼?!彼麊问謱⑴R衍往石階上扶,忽又道:“算起來,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沒我的膝蓋高。當(dāng)真時過境遷,現(xiàn)在都這么大了?!?p> 臨衍聽之大驚,道:“前輩認(rèn)識我?”
陸輕舟一笑,連聲又嘆,道:“當(dāng)然,我還認(rèn)得你師父。天樞門里可還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