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淵的面色在紅燈籠昏黃的光下有些蒼白,這紅閻羅說話戾氣逼人,并不在乎自己所做過的事,隨口便是道出。
人人皆道紅閻羅的性情乖張,捉摸不定,如今瞧來當(dāng)真如此??闪訙Y臉上卻又是笑意滿滿,道:“哪里,哪里。紅閻羅大人你有你自己的行事風(fēng)格,旁人又如何指手畫腳,況且,在這人間樂土,也本是你紅閻羅大人的領(lǐng)地。我們這些人,又如何能指手畫腳?!?p> 紅閻羅將柳子淵的山水墨扇別在腰間,似乎沒有歸還之意,而柳子淵也是臉上苦笑。
悟生扒開柳子淵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執(zhí)著道:“阿彌陀佛,紅施主,我?guī)煾翟裕畔峦赖?,立地成佛……?p> 紅閻羅嘴角冽笑,卻是轉(zhuǎn)過頭,瞧著身旁的九仙,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頷,溫聲道:“九兒,你說這世間是成佛好,還是做魔好?”
九仙一笑,花枝亂顫,眉眼彎彎盡是媚意,癡道:“我只知要做佛就得剃光頭,還得悟禪,不能吃喝嫖賭,恐怕紅閻羅大人是成不了佛了。”
“小子,你可聽見了?成佛有何好處?在這人間樂土,自在逍遙,唯我獨(dú)大,天下人能奈我何?”紅閻羅的右手已經(jīng)收回,眼睛瞧著自己的指甲,翻來覆去。
“世間之人皆苦難……”
柳子淵又捂住了悟生的嘴,嘻笑道:“紅閻羅大人,這小和尚有失心瘋,可別在意他的話?!?p> 紅閻羅卻沒有抬頭瞧柳子淵,依舊瞧著自己的指甲,紅色指甲,冷冷道:“小子,你平生可曾殺過人?”
柳子淵卻是一愣,卻不知紅閻羅何意。
若說殺人,柳子淵自然殺過,奉天教那些不長眼的嘍啰,還有一些作惡多端的強(qiáng)盜流寇,不過,柳子淵今生還未曾殺過一個(gè)好人,未曾。
說到此處,柳子淵的臉色卻是認(rèn)真了:“殺人?自然殺過,在這大洲上行走,手上染血自然是常有的事。不過,我問心無愧?!?p> 紅閻羅驀然抬頭,一雙眼睛精光四射,瞧著柳子淵,用手拍著他的肩膀,呵聲道:“好!好一個(gè)問心無愧!我紅閻羅此生殺人也問心無愧,你說我是正是邪?”
四周有一股強(qiáng)烈的氣息,這氣息帶著濃烈的血腥味,竟柳子淵兩人如同身處一片血海之中。這血是那般粘稠,那般濃烈,讓柳子淵心中亦是驚慌。
氣勢二字,便是以氣成勢。而這氣得形成,那便是與一個(gè)人身處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習(xí)性相通。
一個(gè)手執(zhí)書卷的夫子,身上自有儒雅之氣,令人如沐春風(fēng);一個(gè)手執(zhí)刀槍的將軍,身上亦有鐵骨之氣,令人由心而敬。而如紅閻羅這般,身處殺戮血腥之地,自然有令人神形皆懼的暴戾之氣。
仿佛就有一座大山壓抑在胸口,柳子淵呼吸有些急促,可他的一雙眸子卻是瞧著紅閻羅,斂去自己的放蕩與笑意,唯有心中的堅(jiān)定。
“我想,紅閻羅你自己心中有所斷,又何須他人之言。”
九仙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紅閻羅身上這般強(qiáng)烈的氣息,竟是也有些不適,不過這血腥味,倒是令她癡迷。
紅閻羅的手卻是移向了柳子淵的喉嚨,緊緊地扣著他的脖子,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兩眼放光道:“那你可知我以何而殺人?那你可知我會不會殺你?”
那一只右手好似鐵鉗緊緊地夾著柳子淵的喉嚨,縱是柳子淵以雙手扳著他的五指,卻是無濟(jì)于事。
柳子淵頭上的經(jīng)脈盡顯,膨脹,他劇烈地咳嗽著。
忽而,一陣梵音頌起,有金色漫滅的符文漫卷,縈繞著悟生小和尚。
此刻的悟生身后似有一座隱約的大佛坐蓮花,冥閉著雙眼,雙手捏印,仿佛在憐憫眾生。
紅閻羅掐著柳子淵脖子的右手既未緊,也未松,卻是抬頭迷眼,一臉笑意地瞧著面前這個(gè)小和尚,還有這小和尚身后的大佛。
“佛陀開眸”,這是無心大師的真佛訣其中的一式,這小和尚學(xué)得倒也有幾分火候了。若非如此,這四周那濃烈的血腥味又如何會淡去?若非如此,這四周的猩紅之色又如何會漸散?
佛陀開眸,憐望眾生。
那一尊大佛忽而睜眼,一聲一聲的梵音誦來,瞧得九仙亦是向著紅閻羅身后一退。
紅閻羅卻是左手以靈氣化風(fēng),催折長亭旁的百花飄凌,以千百花瓣化為利劍,與悟生的梵音相互抗衡。
而右手之間,卻是顧及不暇,將柳子淵松開。柳子淵趁機(jī)退行,也奪回了自己的山水墨扇,以氣御扇,向著紅閻羅攻去。
九仙瞧著這個(gè)叫做悟生的小和尚,心中卻是打起了小心思,要知曉,再如何九仙亦是奉天教的人,而佛宗與青蓮宗亦是奉天教的死對頭。今天,若是借了紅閻羅之手除了這兩個(gè)小家伙,也算得功勞一件。
這梵音不絕,卻是令九仙莫名心煩意亂。要知曉,作為妖,這梵音乃是她們天生的克星。
不過,九仙可并未出手。紅閻羅一向有自信,若是有人冒昧地幫他,恐怕還不討好。
紅閻羅這一生似乎并沒有朋友,只有死尸與他相伴。
“柳子淵,聽聞你青蓮宗有青蓮劍法舉世無雙,那你今日可要瞧好,我這一手萬象劍訣,孰強(qiáng)孰弱?”
紅閻羅臉上透著癲狂,忽而湖中有蒸騰氤氳之氣忽起,有如煙雨朦朧十里,白氣化為千萬利劍,于柳子淵他們身后襲來。
悟生此刻亦是睜開雙眸,一聲大喝,身后大佛一變,化為一身兩面。一面正視著紅閻羅,與花瓣相抗衡,一面正視湖上煙雨劍,氣勢磅礴。
金光閃閃照亮黑夜,一時(shí)之間整個(gè)十里長廊有如金陽升起,光芒大作。
柳子淵的山水墨扇之上有靈光一現(xiàn),似乎一柄如水長劍,直取紅閻羅的眉心。
紅閻羅自而清楚了柳子淵拜于誰的門下,那便是淡梅峰之下的邛長老。邛長老教授柳子淵的劍法,乃是他這一生的獨(dú)創(chuàng)劍法,輕靈墨劍。
據(jù)聞輕靈墨劍以一物為載體,以自身靈氣與天地之氣相互交融,而化此物為劍。
湖上白氣凝聚為一柄柄小劍,向著長亭而來。
亭中佛光普照,梵音不絕。
光芒尤盛,令人眼睛一閉。
可再是睜開雙眼時(shí),柳子淵與悟生已經(jīng)不知去處。
紅閻羅一笑,笑中藏深意。
長亭長廊有花瓣染水,一片一片地零散鋪落在地上,淡淡清香彌漫,沁人心脾。
九仙道:“紅閻羅大人,那兩個(gè)小子定然未曾走遠(yuǎn),我們可是要派遣死尸追擊?將他們抓回?”
紅閻羅臉上的笑容卻是一收,輕聲道:“哦,九仙另有想法?”
紅閻羅未曾抬頭,只是上抬眼皮,斜視著九仙,令九仙大感不妙。
九仙連聲道:“九兒也是一時(shí)之言,想替紅閻羅大人分憂,還望紅閻羅大人恕罪?!?p> 紅閻羅舒手敞胸,似乎方才的一切皆已經(jīng)忘卻,語氣之中透著幾分舒暢,道:“九兒你瞧,這湖上的百花瓣,可是漂亮極了?人間四月芳菲已盡,可我這樂土之中,繁花依舊,四季如常?!?p> 湖上有幽暗燈光倒影,柳樹垂下細(xì)細(xì)的枝條,擾起漣漪,一圈一圈地向著四方蕩來。
可惜,天上無星辰。若有星辰,那便是另一番別致。
九仙著實(shí)也摸不透紅閻羅的脾氣,恐怕難以猜透。這人間的天氣易算,紅閻羅的脾氣卻是難猜。
這長風(fēng)街亦是紅閻羅令人修建的,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戶一樓,亦是依照人間的汝州而來。
汝州,那是紅閻羅年輕時(shí)去過的一處好地。那里便有星辰,亦有佳人。
深院重墻隱樓閣,但有佳人倚紅欄。
汝州的一個(gè)混小子,如今的紅閻羅。
世事從來便是這般無常。
“悟生小和尚,你小子的修為竟如此高,我還險(xiǎn)些瞧走眼了,佩服佩服?!绷訙Y瞧向身后,有各色面具的行人來往,卻沒有紅閻羅追來。
剛逃脫出了險(xiǎn)境,柳子淵臉上又是喜笑顏開,一把折扇輕搖,欣賞著來去的佳人。
悟生閉眼,又是一句“阿彌陀佛”,喃喃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為何紅閻羅又不肯放下,不肯放下?”
柳子淵瞧著悟生那般不解的模樣,很是大氣道:“這世間本就有許多事想不清楚,又何必去多想?這世間也有許多人渡不了,又何必去浪費(fèi)時(shí)間?”
“佛度眾生于苦難,從來不會言棄?!?p> “那等你某一日修為高深,那便打得他放下屠刀。用腳踹他襠,用掌扇他臉,打得他幡然醒悟?!绷訙Y似乎又想起了那個(gè)可憐的獨(dú)眼龍,放聲大笑。
悟生認(rèn)真道:“若能如此簡單,那便是極好的?!?p> “你這和尚,有時(shí)呆得可愛。走,我請你喝酒?!?p> “我?guī)煾翟f,和尚不能碰酒?!?p> 柳子淵撓了撓頭,眼睛一轉(zhuǎn),道:“不喝酒,我們?nèi)ヂ犌伲绾??這人間樂土我也來過一次,哪里的女人——撫琴最動聽,我是有幾分了解的。聽琴你師傅總未曾讓你不聽?”
悟生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如此,悟生便是被柳子淵拐去了一處紅樓。
胭脂味,水粉味,好生濃重。
柳子淵這一生確實(shí)是欣賞女人??墒桥巳羰菍㈦僦弁磕ǖ锰珴庵?,那便是紅塵之氣太盛,淪為俗品。
而這天仙樓之內(nèi),亦如白鹿城之中,有一位琴技與憐雨不相上下的姑娘。聽過一次琴聲,柳子淵便也是心心戀戀不忘。
可自己剛帶著悟生步入了這小樓之內(nèi),卻是瞧見了一個(gè)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個(gè)胖子,胖得像一個(gè)癩蛤蟆,兩腮還在外鼓。
那家伙若不是蟾蜍,柳子淵便是瞎了眼了??墒窃谶@天仙樓之內(nèi)卻只有蟾蜍的身影,卻是不見其他四個(gè)家伙。
悟生瞧著這天仙樓的女人衣著暴露,行為放蕩,連忙閉上眼睛,誦了幾遍清心咒。
“喲,今日天仙樓內(nèi)竟是來了俊俏的小和尚,稀客,稀客?!碧煜蓸莾?nèi)的老鴇是一個(gè)豐韻猶存的女人,可惜她的眼角已經(jīng)有了皺紋。
有了皺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這老鴇卻是將胭脂當(dāng)做面粉,往自己的臉上涂了厚厚一層,一笑仿佛就要掉下一二兩面粉。
歲月是柄無情刀,它將女人最珍貴的歲月帶走,它讓這世間的美麗流逝??扇羰敲篮貌皇湃?,恐怕這世間的人也不會懂得珍惜。
老鴇的這一句話,卻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這白桐洲的和尚本來就很少,故而物以稀為貴,都饒有興致地瞧著悟生。
就是這天仙樓內(nèi)的姑娘,也都瞧著這個(gè)面相和善的小和尚,手中甩著香氣逼人的手巾,往悟生身上蹭著。
不過,卻是被柳子淵以三言兩語遣散而去。
蟾蜍也是以那一條很細(xì)的眼睛瞥了悟生一眼,眼中的笑意有些詭異,帶著些許恨意。
興許,他想起了自己師傅曾經(jīng)說過的話。
當(dāng)初有一個(gè)叫做覺明的禿驢,將他們五毒人驅(qū)逐于南蠻之地,令他們百年不得入中土。
這個(gè)仇恨,似乎有些大了。
“老板娘你可莫要調(diào)戲我這小兄弟了,我來這天仙樓是來找薛青姑娘的。”柳子淵漫不經(jīng)心道。
“薛青姑娘?這里的人皆是來薛青姑娘的,不過,誰若是能得到薛青姑娘的青睞,誰便能與她同處一室,共談琴簫。”老鴇的聲音卻是愈加大聲,讓整個(gè)天仙樓之內(nèi)的人都聽到了。
天仙樓內(nèi)的漢子眼睛都冒著精光,一陣騷動。
薛青的琴技那可是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若非如此,這天仙樓內(nèi)的人如何這般多?
而且,薛青也算得一個(gè)美人。不用胭脂水粉,只是輕描淡抹,便足以將那股風(fēng)雅之美盡顯。
她就好似從畫中走出,身有清風(fēng)微拂,給人以恬淡之美。這樣的女子似乎就不屬于紅樓,也不知她為何在紅樓之內(nèi)。
若是柳子淵來說,這樣的一個(gè)女子更像是在人間江南生長的,溫婉素雅,有著小家碧玉之美。
可是,這是在白桐洲之西,人間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