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離冒冒失失地進(jìn)了帳篷,一見楠枝竟然盛裝打扮,猶如雛鳳初生,振翅試羽。
他一時間被面前美麗動人的女子所迷醉,忘了自己要說何話,良久才念念叨叨地說道:“楠娘子,兵馬已經(jīng)整頓完畢,請楠娘子帶領(lǐng)他們退到江灘去……”
“諸葛先生,你帶他們?nèi)グ??!遍Φ卣f道。
諸葛離一怔,言辭拒絕道:“這是何話?我乃帳下參軍,領(lǐng)兵在此御敵乃是我的職責(zé)所在……”
一只手伸來,示意他止聲。
楠枝緩緩站起,臉上唐突地咧嘴一笑:“諸葛先生,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過去的事情?”
她拉著參軍的手,走到帳外。
日光既出,碧空如洗。
楠枝駐足遠(yuǎn)眺北方,千愁萬緒,喃喃自語:“我生于洛陽,卻只是我父王的一個庶出之女。說來可笑,你曾經(jīng)怨我是司馬氏人,可是我卻不被母后、兄弟所接受。只有我的父王是唯一愛我的人……”
“楠娘子,眼下說這些做什么?你盡快……”
楠枝忽然攥緊男子的衣裳,搖搖頭,讓他接著聽自己講述:“我一生茫然,那時我父王遵循心中道義,想要匡扶天下,結(jié)果他被奸臣所害。我立下誓言,哪怕窮盡一生也要為他報(bào)仇雪恨??墒沁@些年來,我漸漸明了,殺一人容易,救一人難。我父王的道義卻是最難以實(shí)現(xiàn)的事啊,我人小力微,幸得眾人相扶,如今能夠救助數(shù)萬大晉黎民,已經(jīng)心中無憾了……”
諸葛離急不可耐,他連連呼喊道:“楠娘子眼下過江才是正事!”
“諸葛先生,我不會過江!”楠枝低頭垂目,斬釘截鐵的說道,“你帶人過江吧,我留在這里抵擋胡人!”
“楠娘子,你瘋啦?”
“我沒有……”楠枝苦澀一笑,“我有時真得好羨慕先生可以四海為家,而我卻做不到……這江北中原之地是我出生的地方,人終有一死,我太累了,不想再日日心思沉重,積郁難遣。我只求能葉落歸根,不要客死異鄉(xiāng)。更何況我的父王和義父皆是埋身于此,我不能離開他們……”
諸葛離搭著她的肩膀,心急如焚,喉嚨哽咽,幾近語無倫次:“楠娘子,你為何總是將心事藏得這般深!你何時有這樣的想法的?是在洛陽、新野還是在此時?……速速渡江,我諸葛離保證,總有一天我們會打回來的!總有一天!”
楠枝無動于衷,說道:“諸葛先生,那時在臨涇,你就教我用兵乃是求勢之道。如今中原盡失,陛下原本下詔南方兵馬北上,亦無人響應(yīng),瑯琊王只是擁兵南方,作壁上觀。諸葛先生,有些事你并不知道,早在胡人叛亂之時,益州也有人舉兵反叛了……益荊兩地已經(jīng)危在旦夕,吳地江東雖有大江天塹,卻是退守之勢,上游淪陷,更是敗局已定。如果我渡江,想必終其一生都不能再踏回中原之地了……這些事情,諸葛先生一定也心知肚明吧!”
諸葛離聞言,面容頹然,楠枝所言句句屬實(shí)。他不想再辯論,多說無益,猛然招手道:“來人!帶長平殿下去江灘!”
周圍軍士呆然矗立,微絲不動。
“諸葛先生,你似乎忘了,他們只聽從我的號令?!遍柭暤?,“將諸葛參軍帶走,讓他渡過大江!”
左右一拜,立即圍上來,將諸葛離按住。
男子拼命掙扎卻無計(jì)無事,又抬眼看到楠枝目光之中已無生氣。
他驚愕不已,只能大聲呼喊道:“楠娘子,你一定要活下去!我諸葛離答應(yīng)你,終有一天我會帶著兵馬打回來找你的!你不要死!”
楠枝湊過去,欣慰一笑:“我應(yīng)諾了小萌要送你渡江,過江之后,便要委屈諸葛先生了。往后種種苦難操勞,只能由先生獨(dú)擋了……”
眾人悲戚,只得將諸葛離連拖帶拉地帶離此地。
望著遠(yuǎn)去的人影,楠枝頹然落淚。
諸葛離走了不久之后,高地之下鼓聲震天,漢軍已經(jīng)集結(jié)完畢,數(shù)個巨大的方陣迎面而來,跟隨在兩翼的還有數(shù)以千計(jì)的匈奴騎兵。
晉軍千余孤軍獨(dú)守,人數(shù)寥寥,人人面若死灰,心中戚戚。
楠枝離開眾人,獨(dú)自一人走到高崖之邊,在她的腳下便是滾滾大江浪濤,她舉目遠(yuǎn)望青天,卻想起一張熟悉的臉龐。
意云宥連曾將對她說,匈奴人之中出現(xiàn)了一位偉大的單于,任何高墻深河都無法阻擋他的千軍萬馬,他將要吞噬騰格里之下的世間萬物……
竟不曾想到,如今一語成讖!晉國萬里山河真的在胡人鐵蹄之下變得支離破碎,搖搖欲墜!
“結(jié)陣!”
“擋住他們!”
遠(yuǎn)處軍官的呼喊此起彼伏,胡人攻殺上來了。
晉軍如同秋風(fēng)之中的一片枯葉,弱不禁風(fēng),卻在此時爆發(fā)出一陣悲壯的呼喊。眾人自知敵眾我寡,毫無生還之冀望,皆抱死一戰(zhàn),組成一道盾墻,抵住蜂擁而來的胡人兵馬。
楠枝聽著打仗聲音,仍是呆坐于地。她默默取出一個皮囊,輕輕打開,拿出瓷瓶,將鴆毒倒入口中。
不出片刻,楠枝便目光恍惚起來。她一手撐地,支撐住自己搖擺不定的身子,眺望江灘。只見上千胡騎沖入灘涂,對著殘留的、手無寸鐵的百姓肆意屠戮,這倒是讓她感到心痛不已。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只能閉目不看。
……
有人曾說,人死之前,其一生光陰會重現(xiàn)眼前。
楠枝呼吸急促,仰面倒地,目光之中忽隱忽現(xiàn)地出現(xiàn)了好多人影。
那是在洛陽之時,義父楠晏死前對自己的拳拳教誨,和他倒地的模樣……
那是在臨涇之時,自己和諸葛先生和好,請他做了老師。向時諸葛先生真是口無遮攔,竟拿女子私事惹得自己面紅耳赤……可是回想往后的日子,真是令人唏噓不已。沒想到直至這最后一刻,自己有些話還是未敢問先生。不過也好,有些事茫然無知,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以免有人獨(dú)自悲思,求而不得……
那是在涼州之時,自己與張公子一起痛快暢飲。她只記得自己喝得盡興,又瘋癲不已,至于說了哪些胡話,卻是一句也不記得了……
那是在雍州聽雨閣之時,蝶子姐、阿碧姐、阿青姐還有媽媽、徐夫人,她們的模樣還歷歷在目。蝶子姐永遠(yuǎn)都是那么美,那么冷艷,只是有時讓人感到她也是一個孤獨(dú)可憐的女子。回想最后離別之刻,蝶子姐的那種柔情,叫人溫暖,令人不舍。若是自己的親娘在世,必是這般呵護(hù)自己的吧……
哦!對了,楠枝心中嘆息一聲,自己曾經(jīng)答應(yīng)要傳授琴曲給張季鷹,恐怕這次只能食言了……
楠枝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她原本精致清澈的瑩目此時暗淡下來,淚水在其中流淌,變成渾濁不堪,讓她再也看不見周遭事物。她原本靈敏的耳朵也嗡嗡作響,讓她再也聽不見遠(yuǎn)處的兵戈之聲。
這無聲無物的天地之間,忽然她眼前一亮,似乎有一道白光迎來,帶著她來到了一片熟悉的地方……
那是燈火輝煌的常山國都,臨近元辰佳節(jié)。自己跟著父王不情不愿地來到席間。崔王后沒有責(zé)備自己的姍姍來遲和倔強(qiáng)性子,卻是一反常態(tài)地拿出親手做的糕點(diǎn)遞到面前。盤中糕點(diǎn)有三個,兩個是弟弟們的,另一個是自己的。弟弟們沒有爭搶,讓自己先拿。
父親喝了些酒,在席間癡癡亂笑,又拿起筷子敲打碗沿,高聲嘯歌。母后連連責(zé)怪父親身為宗室親王卻不知規(guī)矩。父親捧腹大笑,依舊我行我素。
啊……那個時候,能吃著美味佳肴,能聽著父親歌聲,真的,好開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