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長平公主如此袒護,也不敢硬來,雙方僵持不下,陷入困境。
“夠了……”楠晏低聲嘆息道,接著他拉著女兒的手臂,將她拖到身后,自己作揖拜了禁軍眾人,說道,“既是圣上旨意,末將不敢違背,只是還有一些話想和長平殿下私聊,請諸位準許。”
“什么話不可當眾說的?”軍官將信將疑地問道。
楠晏向來坦蕩蕩,他取下腰間佩劍,往地上一丟,“末將并無脫逃之意,只是有些后事需要交代?!?p> 軍官并非冷酷無情之人,他默默地點點頭,算作是準許了。
楠晏再三感謝,拖著楠枝來到后院。
“爹!他們是司馬越派來的人,你得趁機逃走!我在宮里聽聞,司馬越要委派淳于定和呂毅將軍擔任雍州大軍和左衛(wèi)禁軍的統(tǒng)領。他們二人是南陽王的人,而南陽王就是司馬越的弟弟??!”楠枝進了后院,就扯著義父的袖子,一股腦地亂說一通,心焦至極,難以言表。
楠晏搖搖頭,“我不能走,更何況禁軍處事風格我比枝兒你更清楚,恐怕將軍府周圍已經被他們布下天羅地網,我們是插翅難飛了。”
“可以的!”楠枝急切地打斷道,“爹!你假意挾持我,畢竟我是陛下侄女,他們不敢妄為,屆時就可以脫身……”
“脫身又能如何呢?”楠晏仍是不從,“司馬越掌握京城,四處都是眼線,我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楠枝一愣,轉而眼神之中迸發(fā)出一陣怒火,她一反常態(tài),咬牙切齒地說道:“橫豎就是個死字,我早就不再憐惜自己的性命,大不了調集兵馬與司馬越那小人拼個魚死網破!”
她攥緊拳頭,惡狠狠地說道:“司馬越自以為萬事皆在其股掌之間,但是他錯了!淳于定雖然是個小人,但是呂毅將軍卻是一名忠厚之士,他執(zhí)掌左衛(wèi)禁軍,我們便還有一線勝算!禁軍居于宮城,而各州郡的三十萬大軍都在城外。今日兵亂,一千余人竟然都能沖殺到太極殿前,要是我能指揮一萬禁軍,殺了司馬越那小人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楠晏想要去安撫女兒,喃喃說道:“枝兒,不要再做無畏的死傷了!今日之事,那司馬越必早有防備……”
楠枝一下子掙脫開來,她的眼睛不知是悲傷還是憤怒,里面充滿著血絲,她喪失理智一般地低吼著:“難道我還要看著我的父親死在我面前嗎!哪怕是再死一萬人我也要取了司馬越那賊人的性命!”
楠晏被女兒這兇殘的模樣感到震驚不已,他渾然不知何時楠枝的內心已經如此焦躁暴虐!
將軍濁淚盈眶,拉著楠枝的肩膀,不斷地喃喃道:“夠了,夠了……爹不希望再死人了,更不希望枝兒你再受什么煎熬……”
楠枝話語之間卻還透露著兇狠,“爹,你真心希望我不要再受煎熬,就讓我去殺了司馬越哪!”
她望著楠晏平和的臉龐,忽然有些木然,禁不住搖搖頭,喃喃道:“爹……你變了……何時開始你忘了仇恨?又是何時你對佞臣當道變得充耳不聞了?”
“是啊……我是變了……”楠晏抬頭遙望天際,長嘆一聲,“何時我變的呢?是我看到臨涇城熊熊大火的那個夜晚,還是我看到中原赤地千里,河中伏尸無算的那個黃昏?是我看到長安城中餓殍遍地之時,還是我在洛水之畔掩埋百姓尸體之際?……”
將軍俯下身,幫女兒抹去臉頰之上的淚水,自己卻清淚橫流,說道:“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們的所作所為是否真的值得?過去我與枝兒一樣,一心想要誅殺司馬越那賊人,為長沙王殿下報仇,可是……”
“爹,不要再說這些決絕的話了……”楠枝這時冷靜下來,她對于自己方才面目可憎的樣子感到深深愧疚。
楠晏沉默許久,忽然問道:“有時候我在想,我應該叫你枝兒,還是殿下?”
楠枝拉住義父的袖子,悲慟不已地說道:“爹,當然是枝兒,在你面前,我可不是什么公主!”
“那好!”楠晏和藹地笑了起來,“那枝兒答應爹一件事,這件事或許對你來說很難很難,會有很多人誤解你,甚至誹謗你,但是枝兒一定要替爹做到。”
楠枝雖然長大,這時卻像是一個孩子一樣流淚點頭。
楠晏欲言又止,他似乎在琢磨著如何開口,他停頓了很久,才說道:“枝兒,爹死之后,雍州兵大多數人定不會服從朝廷的安排,他們之中必有人要為我復仇,你不要讓眾人莽撞!你要帶著他們,與司馬越合兵,共同勠力,匡扶晉室社稷!”
楠枝心中受到了劇烈的沖擊,她幾乎難以相信自己所聽見的話語,整個人瞬間呆若木雞,良久,她神情恍惚地念念道:“為何……為何呀?我豈能和司馬越沆瀣一氣!”
楠晏安撫著女兒,問道:“枝兒可知,當年為何爹會和你的父王一道起兵驅逐齊王?又為何與他同生共死,共抗成都王與河間王三十萬大軍?”
楠枝不知,只是呆呆地望著父親。
將軍訴說道:“那年,趙王之亂既定,諸王前往先帝之陵吊唁先賢。你父王招來禁軍眾人,說道,他所求者,非權勢名望,亦非富貴淫奢,只有二字……”說著,楠晏俯下身,伸出手指,緩緩地、有力地在雪地上寫上兩字。
天下。
“你父王所求的乃是天下太平!”楠晏默默抬頭,望著楠枝的雙眼,“如今胡人作亂,中原動蕩,天下將傾!我相信枝兒你能打敗司馬越,可是在這之后呢?無非是更多的人為了爭權奪利,繼續(xù)廝殺不止!大晉同室操戈,流了太多的血,太多了……倘若枝兒你真的一意孤行去報仇雪恨,等到那一天,胡人便會趁機而下,亡的便不是一個人,而是全天下!枝兒,你的怨恨報了,可是全天下的怨恨誰能來報呢?”
楠枝沉默不語。
“司馬越雖是奸佞小人,可是他麾下的三十萬大軍也是這天下最后的支柱了……”將軍立起身來,“要是你的父王在此,他也會說同樣的話。枝兒,去吧,與東海王合兵。后面的事情為父不能再照顧,只能委屈枝兒了!”
說罷,將軍扭頭走出院子。禁軍一干人馬等得著急,生怕二人真的逃走,也急匆匆闖進來。
楠晏一見軍士,再拜,湊上去對著軍官嘀咕幾聲。
楠枝發(fā)瘋似地沖上來,軍官立即喝令幾名軍士將公主拖住,任憑這個小娘子如何掙扎喊叫,都毫不松手。禁軍一直帶著楠枝進了院子,才松開她的手臂,兩面圍住不讓她脫身。
等到一切了結,楠枝再沖回屋里,只見到倒地的將軍和落在地上流淌著酒水的酒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