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308)四月,長安城。
冠后街大道之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貧苦百姓,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躲在街邊高官府邸的屋檐之下,瑟瑟發(fā)抖。
曾經(jīng)金碧輝煌的長安舊城,失去了過去的模樣,變得死氣沉沉,污穢不堪。
一名衣著骯臟的年輕女子,艱難地在污穢遍地的街上挪動著步伐,她已經(jīng)兩日粒米未進(jìn),此時早就餓得兩眼昏花,步伐踉蹌。
她走了一會兒,便學(xué)著身邊的流民那樣,撿了一塊踏腳石坐下,稍稍休息一下。
她抬起頭,透過蓬亂不堪的額前劉海,望著西面大道盡頭幾幢巍峨巨大的宮殿。
幾只鳥劃開天空,落在宮殿的屋檐之上,給死寂沉沉、如同一位耄耋老婦般的殘磚剩瓦增添上一絲生機(jī)。
女子望著那里漸漸出神,臟亂不堪的手托住腮幫,想入非非。
那里聽聞曾是太后住的地方,里面會是什么情景呢?想必是富麗堂皇、熠熠生輝的吧?
她閉上眼睛,忘卻周圍破敗不堪的凄慘景象,幻想著自己是尊貴太后身邊的某一個宮女,身上穿著精美華麗的衣裳,捧著有黃金裝飾的銅鏡,為無上的帝王之母梳發(fā)侍奉,而稍后便可以享用飯菜,填飽肚腹……
一陣饑餓感襲來,打斷了女子的美夢,她痛苦地揉揉腹部,好緩解刺痛的饑餓之感。
不一會兒,原本死氣沉沉的人群窸窸窣窣地站立起來,沿著大道向東涌去。
“終于可以買米了!”女子欣喜不已,鉆進(jìn)流動的人群之中,跌跌撞撞地跑動起來。
在大道的末尾,是長安的東市。
米商們懶散地打開大門,在門外矗立著數(shù)十名威武的軍士。這些軍人都是盤踞長安的南陽王司馬模(字元表)派來的,如今長安城內(nèi)亂民眾多,販米之時要是不以武力恫嚇,誰知道這些烏合之眾會干出什么事來!
女子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人群后面跳來跳去,探頭探腦地張望,數(shù)日未曾販米,眾人早已饑餓難耐,東市之外瞬間就人山人海,根本鉆不進(jìn)去。
忽然前方的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騷亂,又聽著軍士們呼喊不斷。這場騷亂沒有持續(xù)多久,人群便緩緩散開了。
“這些貪官污吏簡直不讓人活了!”一些人叫罵著,“竟然一斛米要賣五千錢!我們哪有這么多錢??!”
“他們這些商賈,肯定已經(jīng)和那些食肉之徒同流合污了!瞧瞧!那些兵士就是他們的爪牙,盡殘害百姓!”
一些人無可奈何,只能傾其所有,換來數(shù)兩粟米,去填飽早已饑腸轆轆的孩子們。他們買到米之后,不敢聲張,只敢小心翼翼地藏起米袋,混在人群當(dāng)中匆匆離去。
人群散了不少,女子才匆匆忙忙地跑過去,她望著米商身后堆積如山的粟米,眼中放出貪婪地光芒。不過身邊披堅執(zhí)銳的武士投來懷疑的目光,讓她立刻小心謹(jǐn)慎起來。
“喲!這位娘子要買米嗎?”米販子一看這女子落魄至極,嘲笑起來,“要買多少?順便提醒你一下,今日米價是五千一斛,你可買的起?”
女子神秘一笑,從衣袖中摸出一個精巧的小盒子來,擺在米販子面前說道:“和氏璧聽過沒有?”
米販子皺起眉頭,將信將疑地說道:“和氏璧?……你這盒子里裝的是和氏璧?”
“非也!”女子笑嘻嘻地打開盒子,露出里面一塊光潔圓潤的玉佩來,“當(dāng)年秦王求和氏璧,以十五城做交換!”
她特意將十五城說得很響亮,怕別人聽不見似的,接著伸手指著盒中美玉,說道:“這塊美玉,更勝和氏之璧,可以換二十五座城呀!”
“二十五座城……”米販子伸出手來,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這破玉能換這么多?”
女子一伸手,狠狠地打在米販子手上:“這美玉豈是你能夠碰的!”
販子被痛打一下,猛地縮回手去,他瞪大眼睛,打量著面前臟兮兮的女子,忽然哈哈一笑:“你少誆我!這破石頭怎么可能如此價值連城?就你這窮混子能有這么好的美玉?”
“你……”女子面色通紅,她結(jié)結(jié)巴巴,吐出一句來,“名震雍州的聽雨閣聽過沒有?”
“聽過……早就被燒成一堆炭了……我家生火還用過呢?!泵棕溩雍俸僖恍?,一臉不屑。
“聽雨閣早晚會重建的!”女子賭氣地喊道,但很快她稍稍鎮(zhèn)靜下來,她知道如今買米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聽雨閣的最后一位貴客,就是名震天下的江東步兵張季鷹!他當(dāng)時被館中名伶的琴聲所震撼,故留下齊王贈與他的美玉相送……就是這塊玉佩!”
米販子看她說得如此真誠,再看看盒中玉佩,確實滋潤通透,異常罕見。
“你是何人?那聽雨閣的玉佩怎么會在你手上?”
女子立刻挺胸而立,伸出雙手,像是捧著一個酒壺,又伸手好似放下一盞酒杯,畢恭畢敬地假裝斟酒,儀態(tài)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輸士族女子。
年輕女子盈盈一笑:“小女子乃是聽雨閣阿碧!”
米販子若有所思,點點頭,取了地上一袋,拎到面前:“可以,這玉就換這半斛粟米吧!”
“這么點?這可是稀釋寶物呀!”阿碧驚叫起來。
“那你就吃這塊玉去吧!”米販子毫不退讓,“這米不少了,你指不定還拎不動呢!”
阿碧無可奈何,只得答應(yīng)。她拎起米袋,又望了一眼那塊美玉,長嘆一口氣,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
不得不說,半斛米看著不多,實際卻還挺沉,阿碧又是兩日未食,手腳無力,只能費力地拖拽前行。
她行走于大道之上,不由得提心吊膽起來,四周投來無數(shù)尖銳目光,好似一只受傷無助的羔羊行走于茫茫草原,四周都是些饑腸轆轆的惡狼在虎視眈眈地看著她。
好在數(shù)日前販米的時候,人群哄搶不斷,以至于官兵聞風(fēng)而至,少不了流血殺戮。教訓(xùn)在前,眾人心有余悸,才不敢過于明目張膽地?fù)寠Z阿碧手中的口糧。
“這位姑娘……”一個虛弱不堪的聲音飄蕩而來,“救救我的兩個孫子吧……”
阿碧轉(zhuǎn)過頭去,只見一名衣不蔽體的老者守著兩個瘦骨嶙峋的孩子,那兩個孩子恐怕已經(jīng)多日粒米未進(jìn),像是兩具骸骨一般!
要不是老者開口,阿碧甚至將他們和路邊饑餓倒斃的死尸混在一起,難以分辨。
阿碧心如刀絞,眼中流露出憐憫來,她挪動步子,慢慢靠近。
老者無神的眼中流出渾濁的眼淚,在他干涸粗糙得臉頰上滑下,他哀求道:“我們已經(jīng)數(shù)日沒有吃飯了!請你給我們一些糧食吧……不然,我的兩個孫子就會餓死!”
他又低頭望著兩個毫無生氣的孩子,發(fā)出一陣哀鳴:“或者只能等一個餓死,將他的尸骨給另外一個吃了……這是什么世道呀!兄弟之間竟然要相食為生,上蒼為何如此殘忍!”
阿碧急急忙忙拖拽著袋子沖過去,叫道:“別這樣,他們太可憐了!我給你們一些口糧吧……不過也不能太多,畢竟我也是拿最后一點東西換來的……”說著,她小心翼翼地抓出一把米,放在老者面前的碗中。
老者激動萬分,然而虛弱的身體已經(jīng)難以支撐,他涕泗橫流,連連拱手:“好心的菩薩呀!你可是救了我和我的孫子們呀!”
阿碧看著碗里的那么一點點粟米,心中震動:竟然這么少的糧食就可以救人一命,而那些達(dá)官顯貴卻大嚼山珍海味,甚至于飽腹不能再食,將美味佳肴棄擲邐迤,毫不珍惜。卻無人施舍將死之人半粒粟米,只知囤貨居奇,榨干這天下最后的民脂民膏……
她憤憤地又抓起一把粟米,放在碗中,將碗填滿,說道:“你們只管吃飽!”。
老者哽咽不能語,只能磕頭言謝。
“女菩薩!也給我一點吧!”“女菩薩……”瞬間,四周的饑民蜂擁而至,將阿碧團(tuán)團(tuán)圍住,哭喊不斷。
阿碧被這一幕嚇得魂不附體,焦頭爛額,只能胡亂抓起幾把粟米,一把一把撒入面前不斷搖晃的空碗之中……
良久,阿碧才脫身而出,她精疲力盡地行走在大道之上,拎起米袋,輕輕搖晃幾下,露出愁眉苦臉的神情:“糟了!給太多了……竟然只剩下這么一點了,不知道媽媽會不會罵我呀?”在她的搖晃之下,米袋在空中搖擺不止。
阿碧苦笑一聲,自言自語地安慰道:“罷了……至少袋子輕了不少呢!”
洛十七君
【古時一斛約為半石,晉代一石為今二十六點四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