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楠枝大口大口地吞著寒冷的空氣,睜開眼睛,環(huán)顧四周,這里是哪里?
周圍是一片殘垣斷壁,再回頭一看,巨大恢弘的皇城近在眼前。
楠枝一個激靈爬起來。
這里竟是洛陽!
她跌跌撞撞地順著臺階爬上去,在她的面前浮現出的是金墉城高大堅固的城墻,一隊兵馬從城中沖殺出來。
他們身披銀甲,簇擁著一個英氣勃發(fā)的男子。
楠枝定睛一看,那男子是自己的父親,長沙王司馬乂!
“爹!爹!”楠枝看到父親又驚又喜,拼命地追上去,但是那隊人馬跑得太快了,如論如何也追不上。
周圍嘈雜的喊殺聲也蓋住了自己微弱的呼喊聲。
楠枝窮追不舍,氣喘吁吁,終于那隊人馬到了盡頭。
司馬乂帶著兵士們沖進了皇城中央的太極殿,楠枝深吸一口氣,也沖了進去。
當她踏入殿中,方才的喊殺聲竟然全部消失了。殿中富麗堂皇,四周的柱子居然變成了金色,連同垂下的帷幔也仿佛金絲織成。
“爹?爹!”楠枝緩過幾口氣,連聲呼喚著。
之前明明看到父親沖進殿中,不過當自己進來之后,偌大的太極殿中竟然空無一人,之前的兵士和自己的父親如同人間蒸發(fā)一般。
明明父親就在眼前,現在卻轉瞬即逝,楠枝心中悲傷不已,嗚咽抽泣起來。
“小娘子,哭什么?你不是跟你爹說要做關家三小姐么……哈哈哈……”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面前出現。
楠枝立刻抬頭一看,是司馬乂,自己的父親,他就站在離自己十步遠的地方。父親離自己是那么的近,這種感覺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熟悉。
“爹!枝兒好想你啊……”楠枝喜極而泣,臉上綻放出從前那樣的、小女孩般的爛漫笑容。她激動地向前奔去。
頓時四周狂風亂起,響起一個驚人恐懼萬分的笑聲:“哈哈哈……好一出父女重逢,真是令人感動??!”
“是誰?出來!”楠枝大聲喊叫著。
在金色的大柱之后,密密麻麻走出數百披甲武士,他們將司馬乂和楠枝團團圍?。?p> 一個人從武士中間走出來,楠枝一看,是仇讎司馬越!
司馬乂拔出寶劍,拉住楠枝,把她護在自己身后,“枝兒你先逃出去,爹想辦法脫身……”
楠枝死死拉住司馬乂的袖子,淚流滿面,斬釘截鐵地說道:“枝兒不走!這次枝兒一定要和爹在一起!”
“哈哈哈……”司馬越又發(fā)出令人汗毛豎立的笑聲,“你們父女不用擔心,這里已經被圍的水泄不通,誰也逃不掉,你們父女情深,死后作伴上路吧!”
說罷,武士們一擁而上。
司馬乂舉劍上前搏殺,不過敵眾我寡,他很快就支持不住了。
楠枝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咣”一聲,一名倒下武士的利劍落在她的面前。楠枝望著人群中的司馬越,又盯著地上的利劍。
她一下子抓起地上的劍,大叫一聲,向司馬越沖過去。
如果能殺了司馬越說不定我爹就能得救!楠枝心中只有這一個念想。
片刻之間,楠枝沖到離司馬越只有幾步遠的地方,不過她卻發(fā)現司馬越看著自己露出詭異的微笑。
楠枝一愣,背后覺得一陣冰涼,一名武士揮刀砍在她的背后,楠枝步履踉蹌,站立不住,滑倒在地上。
武士默默地走到楠枝面前,解下頭盔,露出面容來。
楠枝大驚失色,竟然是諸葛離!
“你……”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諸葛離提起長劍,向下刺去……
……
“啊——!”楠枝驚叫一聲,從榻上驚坐起來。
原來是夢!
她環(huán)顧四周,才回過神來。
這里是雍州的臨涇城,向胡人獻降已經過去四天了……
楠枝左顧右盼,一扇窗戶被風吹來,窗外的寒風灌入房間,讓人身體寒冷。
她抱緊被褥,想著剛剛夢中的場景,心中郁悶不得發(fā)泄,嗚咽起來。
頓時楠枝又覺得腹中疼痛難忍,又覺得被褥陰冷潮濕,伸手去摸下身,當她抬起手的時候,目光震驚,上面竟然有一片血跡!
……
臨涇城里一片死寂沉沉的樣子,庶人百姓躲在各自的屋中,瑟瑟發(fā)抖,他們已經很久沒吃上一頓飽飯了。
那些軍士也有氣無力地靠在城墻邊上,失去了往日威風凜凜的面貌。
饑餓正在蠶食著這座城市最后的生機,怨恨、懷疑……在這片寂靜之下風起云涌,楠枝知道所有人都快要到極限了,無論是兵變還是民變都是轉瞬即到的事情。
她帶著幾名軍士,步履踉蹌地離開府邸。
走了一段路,楠枝便望見小萌一家人蜷縮在一個角落里。
小萌稚嫩的小手挖起地上一塊冰冷的泥巴,搓動起來,幾下之后變成了一塊窩窩頭的形狀。她激動地遞給自己的父母,“爹娘,吃窩窩頭!”
二郎和他的妻子只是笑笑,沉默不言。
小萌有些失落,低頭看著凍得紅彤彤的手心中的泥巴,自言自語著:“還是做成粽子吧……以前就吃過一次,蘸上一點鹽巴可好吃了……”
她努力回憶著粽子的樣子,又搓動起來。不一會兒,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出現在手心,小萌看了看,目光呆滯,就要把泥巴往嘴里送。
“不能吃!”楠枝一個箭步上前,打落小萌手中的泥巴,“這是泥土,不是可以吃的東西!”
小萌抬起頭,有氣無力地叫起來:“??!是有錢人家的姐姐!”
楠枝蹲下來,面帶苦笑,說道:“我不是什么有錢人家的姐姐,我叫楠枝。”
二郎和妻子急急忙忙想要爬起來行禮,但是楠枝擺擺手,讓他們坐下就好。
小萌天真地問著:“那……小萌可以叫楠姐姐嗎?”
楠枝微笑著點點頭,“可以呀!”
小萌原本興奮地眼神忽然暗淡下來,有些失望,喃喃自語:“好可惜……楠姐姐不是有錢人家的姐姐,本來還想著能不能要些吃的東西……離叔也不見了……小萌好想離叔……”
二郎伸手打在女兒頭上,“小萌娘子,不要無禮!楠姑娘貴為將軍府千金,能和你搭話已經是幸事,居然還口無遮攔!”
楠枝似乎也有些悲傷起來,她牽起小萌的手,說道:“你們沿著這條路往西走一段就到將軍府了,那里還有一些吃的,你們去吃點吧……”說著吩咐一名軍士道:“領他們去吃點東西?!?p> 二郎感激萬分,連連向楠枝磕頭致謝,接著跟著軍士一起向將軍府走去了。
楠枝送別他們繼續(xù)向軍營走去。
……
軍中營帳里只剩下幾名偏將坐鎮(zhèn),楠晏將軍早就心急如焚,從兩天前就不斷地派遣斥候去尋找蕭都尉的隊伍。
昨天依然沒有任何消息,派出去的斥候也沒有回來,楠晏無奈之下只好帶著衛(wèi)隊自己向西北而行。
不過楠將軍至今未歸,也讓楠枝的內心揪得緊緊的。
一來,義父僅僅領數騎外出,想必兇險萬分。二來,城中所保留的口糧已經幾乎告竭,如果天黑之前還沒有任何消息,那么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楠枝打了一個寒顫,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當年趙括受困于長平,最后竟殺老弱為食,難道自己也不得不下這樣的命令嗎?
她看著軍營里已經疲憊不堪的士兵,心中憂心忡忡:如果軍隊崩潰,那么這里將變成一片人間地獄了。
但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允許自己做出傷天害理的惡事,不然自己豈不是和張方那種羅剎惡鬼一樣了嗎?
帳中的偏將看見楠枝進來,急忙站立起來,吃力地作揖道:“拜見楠枝小姐……”說著他又問道:“楠枝小姐可吃過飯食?”
楠枝腹中空空,又疼痛難耐,搖搖頭:“我沒有吃過……不過我不想吃,城中已經斷糧,把最后剩下的糧食給百姓和軍士們吃吧?!?p> 她不等偏將說話,接著問道:“諸葛都統(tǒng)怎么樣了?”
“哦……諸葛都統(tǒng)還在牢中……請問楠枝小姐需要見他嗎?”偏將說。
楠枝點點頭,“帶我去見他吧。”
諸葛離所在的大牢離校場不遠,過去這里是存放兵器的武庫,后來被改造成囚牢,所以這里密不透風,看不到外頭的景色,不過在這寒冬之日,倒也遮風擋雪的。
諸葛離一個人縮在墻角,一聲不吭。他原本身材七尺兩寸,比楠枝要高出一個頭來,不過現在看來,楠枝倒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獵手,他卻像一個弱小的獵物。
“諸葛都統(tǒng),今天已經是第五天了。”沉默一會兒之后,楠枝先開口了。
諸葛離聽到她的聲音,稍稍挪動了兩下,勉強嘟噥說道:“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什么計謀都不是穩(wěn)操勝券的?!?p> 楠枝默默地走過去,蹲在邊上,像是關心似地說著:“諸葛都統(tǒng),你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你最后還想吃點什么嗎?”
諸葛離緩緩抬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嘆道:“五日的期限還有幾個時辰,這么急著想我死么?”
楠枝還是穿著那件猩紅色的厚實斗篷,戴著一頂同樣色彩的氈帽,帽檐之下,是一雙清澈的眼眸,清澈到能夠看見其中彌漫著的憂愁和憐憫。
諸葛離原本以為楠枝還是那么地莫名敵視自己,不過這次出現在他面前的臉龐卻是平靜、甚至是有些憂傷。
諸葛離還有話說,卻欲言又止,只是搖搖頭。
“是么……”楠枝毫無血色的嘴唇輕輕闔動,“將諸葛都統(tǒng)帶到校場去。”
兩名軍士得到了命令,吃力地拖著諸葛離,一步一步走到校場去了。
在這里已經擠滿了過來看熱鬧的營中軍士,還有一些庶民也湊過來圍觀。
他們知道這架勢,校場之上將會有人為這場饑餓災難付出代價。
楠枝和軍中為數不多的偏將在軍士們的簇擁下坐在校場一邊,諸葛離被拖到廣場中央,在他的身后立起一面軍旗。
諸葛離目光呆滯,環(huán)伺四下,每個人的憤怒、怨恨、謾罵將自己徹底包圍。
楠枝端著一碗酒走到他的面前,說道:“諸葛都統(tǒng)與我們有五日之約,到期臨涇的一半糧草必回。現在五日已到,軍中無戲言,枝在此替父親行軍法?!?p> “呵呵……”諸葛離事到如今只能苦笑兩聲,“我想知道一件事情……”
“諸葛都統(tǒng)請問?!遍Σ⒉痪芙^。
“這個置之死地之法你是不是曾經也想過,我卻被你利用了?”
楠枝輕輕地搖搖頭,“我未曾想到,此計萬分兇險,如今諸葛都統(tǒng)也是自食惡果。”
諸葛離咧開嘴笑笑,又左右顧盼,沒有見到小萌一家的身影,喃喃自語著:“二郎他們不在么……”
楠枝淡淡地說道:“我讓軍士帶小萌他們在別處安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