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枝抱著琴來到大堂,緩步走上臺去,她吞咽了一口唾沫,手指尖略有局促不安地摳住琴身。
臺上靜靜地躺著一張幾案,楠枝把琴放好,跪坐在那里,她曾經無數(shù)次看著蝶子姐在這撫琴奏樂,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
一個女童踩著急切的步子上臺來,提著一個香爐,楠枝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點火焚香的事情自己做了無數(shù)遍,現(xiàn)在一個面生的女孩為自己焚香感覺真的有些奇怪。
楠枝本來以為自己一定能鎮(zhèn)定自若,沒想到忐忑不安起來。
她抬眼望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原本理應高朋滿座、明亮通透的大堂里,四周散亂著一些幾案——那是姑娘們吃早食用的——圍繞著一塊空地,在中央,坐著一名客人。
客人的身邊坐著一名風姿婀娜的妓女,他的面前放著幾碟美食和一壺美酒。
在大堂的邊上、角落里,站立著好些姑娘,她們的眼神充滿著驚奇、懷疑,有些人在竊竊私語。
大堂三面有窗,光從外面射進來,本來讓人覺得溫暖心安,然而伴隨著陽光一起闖入的叫喊著,嘶叫聲卻叫人惶惶不安,一靜一亂,使人心亂如麻。
坐下的張翰臉上浮現(xiàn)出困惑來:“我聽聞十年前聽雨閣琴伶蝶子就名動舊京,今日一見,居然是一位如此年輕的少女?真是讓人稀奇?!?p> 楠枝學著蝶子的樣子把雙手闔在額前行禮,然后按照蝶子的吩咐說道:“今日蝶子姐抱恙無法為貴人奏曲,甚是遺憾。由小女子枝子向貴人獻曲,如有獻丑,還請見諒?!?p> 話音剛落,四下姑娘嘰嘰喳喳地吵嚷起來。張翰也也詫異萬分。
這時窗外傳來隆隆戰(zhàn)鼓聲,沉悶地打在每個人心上,空氣都不安地震動起來。楠枝聽過這種鼓聲,知道城外的大軍開始進攻了。
一些姑娘驚慌失措,驚叫起來,場面有些失控。
“無禮!”徐夫人大喊一聲,訓斥道:“館中有貴客,居然如此胡喊亂叫,成何體統(tǒng)!”
姑娘們都收聲不敢亂語,只是臉上的表情還是充滿著恐懼和焦慮。
徐夫人命令道:“來人,去把窗子關起來,不要讓外面亂哄哄的聲音攪了客人的雅興?!?p> 再看張翰,他臨危正坐,面不改色,或許他更關心的是今日奏曲的為何不是蝶子而是一名陌生的少女這事。
等窗戶合上,騷亂停止。
張翰說道:“無妨,請枝子姑娘奏曲?!?p> 楠枝也回過神來,趕緊又向客人行禮,雙手輕輕地撫過琴弦,深舒一口氣,開始奏曲了。
第一曲作《忘機》,淡泊致遠。
張翰閉目聽聞,念念道:“鷗鳥從吾游,豈可有心機?妙哉!”
第二曲作《酒狂》,情感壓抑,又情意朦朧。
張翰聽了,抬首仰視四周,曲音環(huán)繞,和聲而吟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p> 等楠枝曲畢,張翰笑道:“前朝阮步兵風流倜儻,奔放不羈,我甚是敬仰。世人都以阮氏比我,稱我為江東步兵,依我而言,甚是褒美。此曲就是阮氏所作,情意朦朧,積憤難掩,我喜歡!”
周圍的人本來還在替楠枝提心吊膽地擔憂,不知道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娘子能不能讓客人滿意,現(xiàn)在張翰贊不絕口,倒也松了一口氣。
張翰情緒高漲,連飲酒數(shù)杯,縱聲大笑,呼喚取酒。女童們更不敢怠慢,急忙換上新酒,身邊的女子剛剛想為客人斟酒,張翰不予理會,直接端起酒壺豪飲起來。
美酒過喉,心情舒暢。心中瑣碎,窗外亂,全部拋擲腦后,只活當下,豈不痛快!
楠枝停頓了一下,下一曲應該要奏《廣陵散》了,但是她的心中有一些疑慮在翻滾攪動。
明明蝶子姐曾經說過,這曲子只能奏與知己聽,她從來沒有給客人聽過,為何讓我奏此曲?而且蝶子姐再三關照,決不可說是何人所教,這又是為何?不過最讓人在意的是蝶子姐方才所說,這是我在聽雨閣第一次奏曲也將是最后一次奏曲又是何意?
楠枝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現(xiàn)在也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平復心境,進入狀態(tài),撥弄琴弦,彈奏起來。
奏曲之間,窗外戰(zhàn)鼓又起,沉悶的聲響撞擊在窗戶上,滲透進來,不過眾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琴曲之上。
琴聲正好達到高潮,悲壯凄涼,窗外鼓聲仿佛也成陪襯。張翰原本興致高漲、飲酒狂歡,隨著曲子,面色竟逐漸變得驚奇、懷疑甚至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楠枝曲畢,用纖細的手指按壓住琴身,卻沒有像之前一樣聽見張翰對自己贊美有加的話語,抬頭向下看去,發(fā)現(xiàn)張翰居然呆坐原處,嘴微微張開,欲言又止,啞口無言。
怎么回事?難道此曲奏得不好?楠枝心中一緊。
氣氛中突然而來的寂靜讓所有人都忐忑起來,一些姑娘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不是楠枝犯了什么忌諱得罪了客人?
沉靜了片刻,張翰突然像是回過神來,一個箭步沖向前去,他起身甚急,把幾案上的酒壺也一并撞翻。
張翰沖到臺下,焦急地問道:“枝子姑娘剛剛所奏何曲?”
“……剛剛枝子奏得是《廣陵止息》……不知貴人……”楠枝猶豫地回答道。
不過還沒等楠枝說完,張翰迫不及待地沖上臺來,大聲問道:“何人教你的?何人教你的?”
楠枝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驚到了,瞬間有些懵住了,但還不至于驚恐,只是本能地抱起琴退縮到一邊。
而其他姑娘被這騷亂嚇得有點手足無措,之前陪酒的姑娘也上來拉住張翰,不住地說道:“張貴人!張貴人!還請冷靜哪!”
在一旁的徐夫人沉著冷靜得多,她趕緊叫幾個姑娘帶著楠枝離場,另外一些姑娘去安撫已經有些癲狂的張翰。這才平息了這場騷動。
……
楠枝匆匆回到房內,稍稍有些狼狽不堪。
“枝子回來了?”蝶子看到枝子半開玩笑地說道:“沒想到第一次奏曲就引起了騷動了,這可不得了。要是枝子以后真能做琴伶的話,說不定會有貴人一擲千金呢?!?p> 楠枝知道蝶子在開玩笑,整理了一下衣裳說道:“蝶子姐不要拿枝子尋開心了,只是客人喝多了……”
不過楠枝更想知道蝶子之前說的話的意思,為什么她說這是自己最后一次奏曲?
正當楠枝剛要開口,門外急匆匆跑來一名姑娘,她氣喘吁吁地說道:“枝子!徐夫人讓你過去!”
楠枝問道:“徐夫人叫我何事?”
“我也不知道……不過客人也去了徐夫人的房間。”
楠枝有些驚訝,因為客人一般是不會上樓來的,這是什么情況?她來不及多想,便起身趕了過去。
楠枝進了徐夫人的房間,只見徐夫人和鴇媽都在,阿碧站立在旁。張翰和她們隔著幾案面對而坐。
“枝子,坐下。”徐夫人命令道,楠枝唯命是從,坐在一邊。
還不等楠枝發(fā)問,徐夫人說道:“枝子,你可有大福氣了,張貴人要替你贖身?!?p> 楠枝驚奇不已,不知說什么好,最終只是向張翰彎腰鞠躬,說道:“謝謝張貴人。”
“那……贖枝子姑娘要多少錢?”張翰問道。
“枝子是鴇媽和阿碧買來的,”徐夫人吩咐鴇媽說道:“你算一下大概要多少?”
鴇媽應諾了,拿出一包算籌來,一邊擺放一邊念念有詞地說道:“我們當年買枝子用了十兩銀,這姑娘在聽雨閣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所用的開銷一個月有一兩銀外加二百錢,在我們這住了兩年又兩月,光是成本就有四十二兩銀……”
然后她想到什么,又添上一言:“枝子不但才貌出眾,更難得可貴的是她還沒有喝過湯水哪,想要傳宗接代都是沒有問題的,而且所生子女必定天生麗質。這么一想……要價五倍于本錢,二百六十兩銀應該可以的!”
楠枝聽得出,鴇媽很多都是訛人的誑語,不過這時輪不到她自己說話。
徐夫人的眼珠微微轉動,思考片刻,說道:“鴇媽,你跟阿碧那傻丫頭待得久了,怎么也說出這種菩薩心腸的話來?”
說著,她從鴇媽的布袋中取來一根算籌,擺在百位上,帶著不可辨駁的語氣說道:“另外再加一百兩銀,三百六十兩,一個子都不能少!”
張翰笑道:“徐夫人真是會做生意,不過季鷹身上豈有三百六十兩銀哪?我這兒有玉璧一塊,權作資抵?!?p> 說罷,張翰取下腰間玉璧,放置在幾案上。
“哦?”徐夫人取了玉璧觀賞起來,只見玉色上層,質地滋潤,確實為極品中的極品。
張翰說道:“古時秦王求和氏璧于趙,以十五城作交換。這塊玉璧是我曾經在京為官時齊王所贈,雖不如和氏璧,不過也算是稀世寶物了,換五城還算是有的。”
“這塊破璧能值這么多?張貴人在開玩笑?”鴇媽嘲笑說道。
“閉嘴。我與客人議事,閑人休得插嘴!”徐夫人責罵鴇媽道,而目光卻已經牢牢地被這塊玉璧吸引住了。
“這真是寶貝,我在聽雨閣見過貴人無數(shù),所覽玉璧璦環(huán)無算,今日見張貴人此玉璧,確實價值連城,叫我大開眼界。”然后,徐夫人小心翼翼地問道,“別人都說君子愛玉如命,張貴人當真用此璧換枝子?”
“當真。”張翰斬釘截鐵地說道。
“和張貴人做生意就是痛快?!毙旆蛉苏f完,轉向鴇媽,示意她說:“鴇媽,帶枝子去整理東西。”
楠枝呆在一旁看著徐夫人和張翰的交談,她覺著自己就如一件被人隨意轉賣的商品。
曾經年幼之時,自己所見王府之中的丫鬟女婢,她們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期待著、祈求著有一個好的下家、好的主子將自己買去的感覺,叫人百感交集。
她又抬首望見邊上的阿碧臉上充滿著驚喜、欣喜。
我被一個好買家買了嗎?楠枝心中恍惚起來。
“起來!”鴇媽踢了楠枝一腳,像是吆喝一頭驢子一般叫道,“整理東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