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九章 再見，再也不見

　　在個碧石鐵路上，石屏和碧色寨這兩個站分屬兩端，馬春福要跟朱伯、二貴、小江一路向西到石屏，而胡承蔭要只身一人坐向東的火車到碧色寨，在那里換乘滇越鐵路的火車返回昆明。

　　個舊在個碧石鐵路的支線上，需坐一站地到雞街，從雞街往東坐三站到碧色寨，往西坐兩站到石屏，雖然都通往雞街，卻因?yàn)榉较虿煌?，他們要乘坐不同的班次?p>　　胡承蔭買好了所有人的票，去石屏的火車比去碧色寨的先開一個鐘頭。

　　這就意味著，胡承蔭即將和其他人分道揚(yáng)鑣了。

　　終于到了分別的時候，胡承蔭站在月臺上給老老小小四人送行。

　　他把手里提了一路的糕餅分出一提遞給了馬春福：

　　“馬大哥，這你拿著，給小江和二貴在火車上吃?！?p>　　馬春福接過那提糕餅，依依不舍地看著胡承蔭。

　　隨后胡承蔭從懷里掏出錢袋，將半袋錢塞進(jìn)馬春福的手中。

　　那日胡承蔭在禹王宮贏了一大筆錢，雖然他用這筆錢安葬了世俊、理發(fā)、洗澡、買衣服、買糕點(diǎn)，買車票……可此刻錢袋里仍剩下不小的一筆。

　　“這都是給我的？”馬春福一臉驚訝。

　　胡承蔭點(diǎn)了點(diǎn)頭。

　　“拿著吧，窮家富路。”

　　“這怎么好……你都給我們花了這么多錢了，我怎么還能再要你的錢？！”

　　“馬大哥，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朱伯、小江和二貴的，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能讓他們跟著你吃苦啊！這錢雖然買不起什么豪門大院，在你老家置辦個小宅子應(yīng)該還是夠的?！?p>　　馬春福感受著手里沉甸甸的分量。

　　“夠了夠了，盡夠了。不行，可不能把錢都給我啊，你自己總得留點(diǎn)錢傍身吧？”

　　“我一個學(xué)生花什么錢，等到了學(xué)校就吃喝不愁了，馬大哥，你就放心吧！”

　　馬春福這才把錢收了起來。

　　猶豫了一下，胡承蔭正色道：

　　“馬大哥，這錢雖然不少，可再多錢也不夠你賭的，鴉片膏子也千萬別再碰了……”

　　馬春福覺得十分不好意思：

　　“看你說的！你馬大哥真的已經(jīng)洗心革面了，我發(fā)誓！那些害人的玩意兒你馬大哥是再也不碰了！”

　　大聲說完，馬春福還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

　　“你說你，當(dāng)著孩子的面兒，我多丟臉……”

　　“馬大哥，我還有一件事情想求你?！?p>　　“你說，只要是你阿青說的，什么我都答應(yīng)！”

　　“馬大哥，讓小江和二貴念書吧！窮人家的孩子唯有念書才是正道。等你安頓下來，找個文書寫信給我，我會想辦法定期寄錢過去。他們倆一定要讀書上學(xué)，長大了才有出息！”

　　馬春福含著眼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阿青兄弟，就算你不提這茬兒，我也是打算這么辦的！你就放心吧！大哥就是砸鍋賣鐵，也一定會供他們兩個念書，以后我也要讓他們上你那個什么聯(lián)大！”

　　胡承蔭一愣，隨即笑著搖了搖頭，輕嘆一口氣。

　　“他們？上聯(lián)大？馬大哥，聯(lián)大是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xué)因?yàn)槠浇驕S陷了才迫不得已到云南來辦學(xué)的，他們才多小，按照你的說法，這仗還要打上七八年?。俊?p>　　“你看我這嘴，你馬大哥啥也不懂，整天凈胡說八道了！哈哈哈……”

　　胡承蔭看著馬春福，回想起初見時自己對他的戒備和抵觸，那時的他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自來熟”有一顆多么善良卻又破碎的心，兩人之間又將牽扯出一段怎樣深厚的緣分。

　　胡承蔭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馬春福。

　　“阿青兄弟，你這是干嘛呀？”

　　擁抱顯然并不是馬春福熟悉的情感表達(dá)方式。

　　“馬大哥，有你照顧小江，小井的在天之靈一定會十分欣慰的?！?p>　　松開懷抱，馬春?？粗惺a，明明仍舊是熟悉的眉眼，他卻覺得眼前的胡承蔭跟初見時的那個青澀的他早已判若兩人。

　　這讓他覺得既覺得開心，又覺得難過。

　　“馬大哥，你這么看著我干嘛？”

　　“沒，沒什么……”

　　胡承蔭摸了摸小江和二貴的頭，二貴意外沒有抗拒。

　　“你們兩個一定要聽話，好好讀書，好好長大！”

　　小江和二貴鄭重其事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馬春福在一旁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淚。

　　胡承蔭也抱了抱朱伯，他竟比想象中更加瘦弱。

　　“朱伯，你一定要多保重身體??！等我放假了就去石屏看你。”

　　朱伯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好后生，你也要好好的！”

　　汽笛轟響，震耳欲聾。

　　四人依依不舍地上了車，沒多過久，火車便緩緩開動了。

　　馬春福從車窗里朝胡承蔭伸出手，胡承蔭在月臺上奔跑，緊緊握住了馬春福的手。

　　因?yàn)榛疖囬_得慢，胡承蔭追到了月臺的盡頭，終于還是被迫松開了手。

　　胡承蔭叉腰喘著粗氣，仍跟車上的人用力揮手，眼看著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回過神來，胡承蔭環(huán)顧四周，月臺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

　　一個小時后，胡承蔭已經(jīng)身在開往碧色寨的火車上了。

　　胡承蔭從窗口處探出頭，任由寒冷的冷風(fēng)吹打臉龐。

　　隔壁的嬰孩撕心裂肺地啼哭著，那哭聲讓胡承蔭覺得安心。

　　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寸軌小火車慢慢吞吞、搖搖晃晃地前進(jìn)著，載著胡承蔭這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此刻他身上除了一個筆記本、一只用到禿的鉛筆、一套下工裝和一張火車票的票根之外，空無一物。

　　此刻的胡承蔭不再去想天良硐。

　　他開始想念起他的同學(xué)們來。

　　陳確錚跟賀礎(chǔ)安現(xiàn)在肯定在軍事訓(xùn)練營里站軍姿吧？

　　他們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呢？

　　女生們已經(jīng)在昆明呆了兩個多月了，不請她們當(dāng)向?qū)Э删吞速M(fèi)了！

　　也不知道賀礎(chǔ)安能不能從訓(xùn)練營里出來，要不然他跟梁緒衡可怎么忍得了相思之苦呢？

　　還有楚青恬……

　　楚青恬此刻在做什么呢？

　　胡承蔭想不出來。

　　想到楚青恬，胡承蔭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遙遠(yuǎn)。

　　回過神來，胡承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許久未曾想起過楚青恬了。

　　胡承蔭覺得十分疲倦，那是從骨子里一絲一縷滲透出來的倦意。

　　他靠著車廂，慢慢閉上了眼睛，卻久久無法入眠。

　　他索性睜開眼睛，將視線投向窗外，眼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一點(diǎn)點(diǎn)從一片荒蕪變得綠意盎然。

　　胡承蔭在心底默默說了一句：

　　個舊，再見，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