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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毅堅卓的他們

第三十五章 無情對有意

剛毅堅卓的他們 推敲夜僧 3324 2020-03-12 19:06:19

  說起長沙城最好的館子,要屬魚塘街的“天然臺”和青石橋的“玉樓東”了,可這種大店他們幾個窮學(xué)生自然是吃不起。但既然是請客,又想吃一點好的,跟周圍的人打聽下來,大家都說“甘長順”的面特別好吃,牟光坦正好沒吃過,他們就選擇了這一家。來到店門臉兒跟前,年輕的店伙計十分殷勤,一路迎他們到店里。店里人很多,熱氣蒸騰,十分熱鬧,店里已然沒了空位置,店伙計帶他們走到角落的一個方桌前,桌上只坐了一個人,只見他身穿西裝,帶一副圓形框架眼鏡、三四十歲左右,頗為富態(tài)。他面前擺著兩個大碗,其中一碗已經(jīng)空了,另一碗也只剩下一個底兒。他吃得滿頭大汗,不迭地掏出手帕來擦。他吃得旁若無人,伙計問他可不可以拼桌,他才回過神來,忙笑著擺手招呼道:

  “來來來,快坐快坐!”

  店伙計起初一聽陳確錚一行四人的口音,就知道他們都是外地人,他們屁股剛粘椅子,就馬上熱情地介紹起來:

  他們剛一落座,老板就腿腳麻利地跟了過來,店伙計就識相地站在了他身側(cè)。

  “幾位想吃點什么???”

  “你們店里的招牌是什么啊?”陳確錚一邊環(huán)顧四周一邊問道。

  “幾位看著面生,應(yīng)該是第一次來吃我們家的面吧?那就一定要嘗嘗店里的‘雞絲火’的碼子,其實就是“雞絲火腿”,把肥雞脯肉和金華火腿的中段還有香菇絲切成細絲,用筒子骨溫火慢慢熬制出湯汁,然后把煮好的面條澆上熬好的湯汁,最后面上鋪上一層雞肉絲和火腿絲,那是相當(dāng)好??!連早先的湖南督軍譚延闿吃了都說好!”

  老板五十多歲,身材矮胖,透著福相,光頭圓臉小眼睛,一張嘴十分了得,他接著說道:

  “除了‘雞絲火’,我們家的寒菌面也不錯,寒菌是我們湖南獨有的,多長在山丘之地,味道十分鮮美,吃的人也很多,我們店里屬這兩個面點的人最多,這位客人點的就是這兩碗面。”

  幾個人一起看向那位富態(tài)的眼鏡先生的面碗,里面已經(jīng)空空如也,這位先生正優(yōu)哉游哉地喝著茶水。

  “你們想吃什么面啊?”陳確錚邊說邊端起茶壺,給每個人倒上茶水。

  “老板,您這口條兒這么利索,都能說相聲了!就聽老板的,來一碗‘雞絲火’吧!”胡承蔭說道。

  “湖南督軍都說好,那我倒要嘗一嘗了,我也要‘雞絲火’。”賀礎(chǔ)安邊說邊掏出手帕擦眼鏡。

  “光坦,你吃‘雞絲火’還是寒菌面???”陳確錚看著埋頭研究菜單的牟光坦。

  “我要三鮮面。”牟光坦大聲說完,把手中的菜單合上了,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看著他。

  “怎么了?”牟光坦不解地問道。

  中國人素來喜歡從眾,不喜特立獨行。即便特立獨行,也多是為了刻意標(biāo)新立異,鮮少發(fā)自內(nèi)心。陳確錚看了看牟光坦,笑了,他欣賞這個人。

  “沒什么,我們要三碗雞絲火,一碗三鮮面?!?p>  老板和伙計走后,那位富態(tài)的先生把茶杯放下,又擦了擦額頭的汗,緩緩說道:

  “你們來這個地方真是來對了!甘長順的‘雞絲火’名氣可是大得很啊,你們剛到長沙可能不知道,長沙有一個著名的美食家,名叫蕭石朋,他說哪個館子的哪道菜好,所有人都會搶著去吃,他有一個有名的菜單,美其名曰《蕭單評鑒》,只要是上了這個菜單,飯館的生意肯定是紅紅火火的!這個‘蕭單’上就有‘甘長順’的‘雞絲火’,上面寫到:此面色、香、味俱全,端上桌即見碗中雞絲白、火腿絲紅、香菇絲黑、蔥綠面黃,五色斑斕,相映成趣,使人首飽眼福;熱氣騰騰,肉香撲鼻,使人食欲頓開;入口鮮美異常,使人有‘此味只應(yīng)長順有,一生難遇幾回嘗’之感。小伙子,你真的不想嘗一嘗嗎?”

  那先生特意朝著牟光坦問了一句。

  牟光坦搖了搖頭,顯然不為所動。那先生笑了笑,又倒了一杯茶。

  “你們知道這個‘雞絲火’是怎么火起來的嗎?剛才伙計說的那個譚督軍生平有一個愛好,就是對‘無情對’。你們幾個年輕人看著像是讀書人,一定知道這‘無情對’是什么吧?”

  牟光坦拄著腮垂著眼,慢慢說道:

  “這位先生是要考我們嗎?不過就是晚清士大夫的文字游戲而已,僅追求上下句單字的對仗,含義卻風(fēng)馬牛不相及。什么‘公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美人蘋果臉,瑞士葡萄牙’等;諸如此類,沒什么稀奇的。”

  “你說的對,但這個‘無情對’要對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當(dāng)時有人出‘鴉片煙’讓譚督軍對,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他來我們這兒吃面,吃著吃著突然興奮地拍了桌子,原來是他恍然大悟,發(fā)現(xiàn)我們店里的‘雞絲火’跟‘鴉片煙’正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銈冇X得呢?”

  詩歌領(lǐng)域本來就是牟光坦所擅長,三人沒有發(fā)聲,靜聽牟光坦繼續(xù)發(fā)揮:

  “古人作詩,多講究直抒胸臆,歌頌世間美好事物。為‘鴉片煙’這腌臜之物想無情對想破頭,即便是對上了也沒什么好興奮的。別人把你家店的招牌和鴉片煙聯(lián)系在一起,更沒什么可夸耀的?!?p>  “說的也是?!?p>  牟光坦顯然話里帶刺,那先生也不生氣,依舊面露笑容,從容自得地喝了幾口茶水,坐在他左邊的陳確錚在他耳邊解釋道:

  “不好意思,我這位朋友心情不大好,如有冒犯您千萬別介意?!?p>  那先生笑著搖搖頭:

  “他是個很優(yōu)秀的年輕人,很有學(xué)識。才高者傲,很正常。”

  “您懂得才多呢!一看就是見多識廣的人,您是做哪一行的?”

  “你猜呢?”那先生的眼睛突然興奮了起來,好像一個孩子。

  胡承蔭看著對方西裝革履、侃侃而談的樣子。

  “您是……生意人?”

  誰知這句話剛一落地,對方就哈哈大笑起來:

  “猜得好,猜得妙!哈哈哈哈……”

  “那我到底猜沒猜對???”胡承蔭一頭霧水。

  “你們是長沙臨大的學(xué)生吧?”

  “你怎么知道?”

  “準(zhǔn)備去昆明?”

  他一說一個準(zhǔn)兒,讓胡承蔭頗為詫異,還沒來得及細問,只見對方從身后的地上拿起了一根拐杖,雙手拄著撐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右腿膝蓋下方的褲管有些不自然,里面假肢的形狀隨著走動凸顯出來。他一邊走,一邊嘴里念叨著:“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胡承蔭知道這首詩,是高適的《別董大》,他還想跟那個先生說點兒什么,剛站起身來,兩個伙計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去路。每人端了兩碗面放到桌上,胡承蔭被熱騰騰的蒸汽糊了一臉,轉(zhuǎn)頭一看,那個先生依然不知所蹤。胡承蔭心中涌出一絲遺憾和悵惘,不知道他姓甚名誰,自己也沒來得及問出他的職業(yè),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猜錯了。此時的胡承蔭并不知道,他的確是猜錯了,他也不知道,這次的相遇會牽引出一段天長日久的師生緣分。

  早已饑腸轆轆的三人風(fēng)卷殘云般地吃了起來,只有牟光坦坐在飯館的木凳上,也不拿筷子,就直愣愣地坐著,陳確錚把筷子塞進他的手里,胡承蔭拍了拍牟光坦的后背,勸解道:

  “老兄,跟什么結(jié)仇,咱也不能跟飯結(jié)仇,你聞聞,這三鮮面多香??!來吧,吃一口!”

  牟光坦雖然面無表情,但他的肚子卻適時嘰里咕嚕地叫了起來,陳確錚趕緊說:

  “你聽,你的肚子都抗議了!”

  牟光坦好像突然像開悟了一般,大叫一聲:

  “老板,拿酒來!”

  老板拿來一瓶汾酒和四個酒杯,陳確錚給每個人倒上。

  “來,今天我們都陪你喝!”

  牟光坦喝得又猛又快,一杯接一杯,汾酒的度數(shù)很高,很快就醉了,醉了以后就開始一首接一首背拜倫的詩。說實在話,牟光坦聲線低沉,富有磁性,從他口中念出的詩句十分動人:

  “只要再克制一下,我就會解脫,

  這割裂我內(nèi)心的陣陣絞痛;

  最后一次對你和愛情長嘆過,

  我就要再回到忙碌的人生。

  我如今隨遇而安,善于混日子,

  盡管這種種從未使我喜歡;

  縱然世上的樂趣都已飛逝,

  有什么悲哀能再使我心酸?

  給我拿酒來吧,給我擺上筵席,

  人本來不適于孤獨的生存;

  我將做一個無心的浪蕩子弟,

  隨大家歡笑,不要和人共悲慟。

  在美好的日子里我不是如此,

  我原不會這樣,如果不是你

  逝去了,把我孤獨地留下度日,

  你化為虛無——一切也逝去了意義……”

  牟光坦的朗誦十分具有感染力,連不遠處收拾杯盤的老板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計,在大家都沉醉在詩歌帶來的憂傷氛圍中時,牟光坦一頭栽在桌子上,臉險些埋進面碗里,陳確錚趕緊扶住他,但牟光坦已然雙眼緊閉,昏睡不醒。

  胡承蔭和陳確錚這時候才意識到,賀礎(chǔ)安已經(jīng)好久沒有說話了,剛才牟光坦讀詩的時候,他是一邊喝酒,一邊靜靜地聽著,臉上露出陶醉的微笑。此刻的賀礎(chǔ)安坐得筆直,臉上依然帶著笑意,目光看著某處,不說話,不哭鬧,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微笑。胡承蔭看著酒品超群的賀礎(chǔ)安,他這個憨態(tài)可掬的醉相把胡承蔭逗樂了,他很想尋求共鳴,下意識回頭看陳確錚:

  “你看他喝醉了多有意——”

  說完這句話胡承蔭好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趕緊閉了口。這突然的剎車讓氣氛有點尷尬,陳確錚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是到了把話說開的時候了。

推敲夜僧

這位先生到底是誰呢?那真是大有來頭了,而且他和某位主角頗有緣分?牟光坦?怎么會這么簡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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