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四節(jié) 換魂
“是小師妹吧?我見你兩個過從甚密。哎,當(dāng)年我離開山谷的時候,她還是個沒長開的小團(tuán)子呢,數(shù)年不見竟然是出落的這般招人模樣。嘖嘖,你小子真好福氣。”武呈笑了笑。
“不是師妹?!焙舴裾J(rèn)道。
“什么意思?”武呈有些不明白了。
“我心里中意的姑娘,并不是師妹?!焙舻偷徒忉尩?。
“我怎么聽逢蒙說,你兩個是有婚約在的,你承諾了師母娶小師妹。難道不是真的?”
“是真的?!?p> “那你???”
戰(zhàn)事在第十二天的時候結(jié)束,那天,方夷的主將被寒漪斬殺馬下,眼見著敵首倒下,松開青銅刀柄的一瞬間,寒漪也險些栽下馬背。
作為戰(zhàn)敗方,方夷于是請降,從此臣服,并且立下保證每年依照舊例納貢。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贏是贏了,卻贏得心情沉重。
凱旋的時日到達(dá)的時候,懷著急切心情的寒漪火速率余部返回陽城,就在歸城的前一晚,他接到逢蒙傳來的密信,長長的木簡上只有一行小字,”夏后將要強(qiáng)娶純狐”。
寒漪望著木簡,仰天長嘆的同時,耳邊回想起廣漣的警示之語,她早說過“這個給予你巨大恩惠的人未必就值得信賴”。
在陽城,夏后羿宣布迎娶純狐部族長嫡女為少妃,鑼鼓聲此起彼伏震天響,聲勢浩大的婚禮正在進(jìn)行,就在寒漪率領(lǐng)余部歸來陽城的這一天。
一身玄色婚服,如墨的長發(fā)高高盤起,白玉臉上,涂起胭脂,盛裝打扮的廣漣此時正站在十五米的高臺之上,站在同樣玄色婚服的夏后羿身側(cè)。在來自純狐部族的族長和諸位兄長以及夏宮原有的大夫人并諸位后妃們的共同見證下,十七歲的少女廣漣正式進(jìn)駐夏宮,成為夏后的少妃。
高臺之下,數(shù)以百計的長木桌椅旁,是滿座的受邀前來觀禮的賓客。
典禮開始前,是一段等待,后羿稱,禮成之前,有一位重要的賓客將要到來觀禮,盡管不清楚個中恩怨,在場的人卻都默契的明白,等的不是別人,正是出征在外小半個月的少年將軍。
外面一聲長音,“報,寒將軍等一眾人馬已過了城門,正往夏宮趕來!”
長達(dá)數(shù)月的分別,望眼欲穿的廣漣,此時舉目遠(yuǎn)眺,目睹騎在馬上的那個熟悉輪廓,那個讓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朝思暮想的人,一路風(fēng)塵仆仆,正由遠(yuǎn)及近的向著宮城的方向,馳騁而來。
被逼迫著走上這婚禮高臺的廣漣心里一沉再沉,滿目悲戚之色,眼見他越來越近的身影,終于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劃過臉頰,濕潤的淚珠劃亂了精致的妝容,仿佛是斷了線的珠子一直流一直流,在腳下匯聚了小小的水泊。
一路騎行,行至在高臺下的寒漪下了馬背,抬起頭向高臺望去,臺上玄色婚服的廣漣,看不清眉目,目測身形也能覺出清減了許多,纖纖細(xì)腰更加不盈一握。
說什么兩廂情愿,刻骨相思,她如今一身華美的嫁衣,卻不是要嫁給他,一切的一切,終究不過是場會醒來的夢罷了。
垂下眸子的他此刻萬念俱灰。
卻驚見三十米外的高空中一個遮天蔽日的巨大的牛皮斗篷輕輕晃動之后,漫天的難以計數(shù)的粉紅色的桃花杏花梨花的花瓣,緩緩飄然而下,洋洋灑灑的飄落成雨,現(xiàn)場賓客仰起臉來接受這一場花雨的洗禮,但見目光所及處,粉紅一片,正是,“十里花雨芬芳,四天香云群起,漫漫花雨天外來,光蔽晴空日月?!?p> 舉座皆驚,沉浸在粉色花雨的賓客們無不面露欣然神往之色,交頭接耳之處,無溢滿不驚喜贊嘆之語,紛紛贊嘆“實乃生平未見之絕妙景致!”
這紛紛擾擾,面目喜悅,繁華熱鬧的世界之外,唯有臺下仰望著的寒漪是傷心人,孤零零的站在高臺下。
他低了頭,沉下眸子,不愿哀傷之色外露,只雙手緊緊攢成拳頭,滿腔的難過,更多的是憤怒,胸中匯聚了百萬怒雷,無處排解。高臺上那個身著婚服,冠冕堂皇的年過半百的新郎,明明承諾了他打了勝仗就賜婚,卻明目張膽的背棄承諾,強(qiáng)娶了他心愛的姑娘。
正當(dāng)此時,明明還晴空萬里的天空忽的一黯,平地里猛然竄出一陣陣飽含吞噬之力的狂風(fēng),四起的狂風(fēng)召喚出成片的烏蒙蒙的積雨云,似乎是彼此相約過一般,默契的積雨云從四面八方疾速匯集,不過瞬息之間,便織就一片密布的陰云。
緊接著一陣陣此起彼伏的電閃雷鳴之后漫天大雨瓢潑而下,還來不及收場的婚禮現(xiàn)場,方才喜笑顏開的賓客都被從頭到腳,盡數(shù)淋濕,狼狽不已。唯有高臺上罩在牛皮斗篷下的司儀和觀禮的幾位夏后羿的幾個妃子安然無恙。
待少頃之后,雨勢漸收,飄落的花瓣雨被真正的暴雨打落在地上,沾染了雨水的花瓣堆砌在人的腳邊殷紅一片,正是雨過之后,殘紅無數(shù)。
夏后不發(fā)話,賓客不得不忍著一身濕漉漉的狼狽情形,強(qiáng)顏歡笑,繼續(xù)在蒙蒙細(xì)雨中觀禮。卻聽見滿臉笑意的后羿發(fā)話道:“今日除了我與少妃的婚禮,還有另外兩件大事要宣布?!?p> 所有的人都看過來,夏后繼續(xù)道:“有窮族伯明氏妘寒漪,年少有為,勇武超群,為當(dāng)年青年將領(lǐng)之表率,孤對他向來十分中意,今決意收為義子,待孤百年之后克承大統(tǒng)之首選?!?p> 群臣才要表態(tài)之時見后羿作了手勢抑制住,又聽繼續(xù)道:“男兒漢本就該先成家后立業(yè),吾子寒漪出征之前,孤曾允諾他,凱旋之日便是賜婚之時,他曾有婚約的姑娘正是前朝第一得意的人物,已故的左將軍姜夏的遺孤,姜蠡,也讓我們恭祝這一對新人姻緣美滿,也有請準(zhǔn)新娘出場?!?p> 語畢,眾人齊齊看向臺上,片刻之后,高臺落地屏風(fēng)之后,走出一個合中身量的白衣少女,是個頭戴花冠的佳人,面似銀盤,目若秋波,嬌若春華,麗若朝霞。與站在不遠(yuǎn)處一身玄色婚服的廣漣并立臺上成了一黑一白鮮明的對比。
盛妝之下的廣漣難掩氣質(zhì)中的清雅馥郁,清麗若出水芙蓉,素色服飾天然雕飾的姜蠡則難掩氣質(zhì)里的瑰姿艷逸,明艷若閬苑牡丹。俱是來自造化神秀之靈氣,一般的絕色佳人,全然迥異的氣質(zhì)神韻,佳人爭艷,竟比方才那花雨景致更為曼妙。
群臣彼此相顧,欣然暗嘆,之后不忘作揖紛紛唱和:“恭賀寒大人!恭賀大小姐!”
后羿心情大樂,向寒漪朗然大笑道“現(xiàn)在,兒子媳婦兒,過來給孤和幾位母妃敬酒!”說罷,牽起廣漣的手,大啦啦的坐在幾位妃子身邊空著的兩把木椅子上,笑著了看向兩人,輕輕拍手,侍女端過茶盤,茶盤上擺著一個酒壺并八個個空著的陶瓷杯子。
“母妃”兩個字像是扎在心口的荊棘,寒漪依言走向姜蠡,牽起她的手,走向夏后并五位妃子。將茶杯倒?jié)M之后,逐個敬了過去,口稱母妃,待倒得廣漣面前,就見她蒼白了一張臉,拿起杯子的手一直抖動,抖動不止,滿目沉郁,強(qiáng)忍著淚飲了之后撇過頭不能再看他。
“父王,孩兒出征在外之時身上受過些刀傷,不便久留,便并阿蠡兩個,先行告退了。”
后羿廣袖一揮,道“兒且自去?!?p> 眾目睽睽之下,寒漪與姜蠡攜手下了高臺,諸人看向走下臺的兩個紛紛議論起來:“大將軍和姜大小姐果然郎才女貌無比登對的一對璧人!”
眼見他離開的背影,聽見群臣議論他兩個的話,廣漣忽然起身,出人意料的快速奔走至高臺邊寒漪離開的位置,也聽見背后族長的怒喝:“廣漣,你這是做什么?”
只聽見廣漣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口中冷冷回復(fù)道“父親息怒,我不過是代表大王送送寒大人而已?!?p> 高臺下的寒漪聞言,腳下一頓,猶豫了片刻便回頭看過來,卻驚見廣漣一臉決絕的神情,心中起了一絲警覺奔向高臺底下她在的位置,果然下一刻,忽見廣漣向前大步一邁,在臺上臺下無數(shù)的驚呼聲中腳下踩空,跌下十幾米的高臺。
行動再快反應(yīng)再是敏捷,人奔跑的速度很難追趕上身體墜落的速度,就在臺下的賓客滿目驚恐的看著眼前一幕,以為失足下落的少妃必然會被及時趕到的少年將軍穩(wěn)穩(wěn)接住的時候,真正的現(xiàn)實要殘酷的多,終究是慢了一步的寒漪只來得及捉到她腳邊的裙裾,只能眼睜睜看著玄服少女,在自己眼前摔落在地上,與他那沒能及時趕到的身影,失之交臂。
看著她靜靜躺在摔落的地方,原本盤著的長發(fā)已然披散開來,和玄色的寬大袖子遮蓋住了地上凌亂的血跡。
“廣漣!”“啊啊啊啊啊!”他忽然就被眼前的一幕刺激的失了神志,跪在地上仰起頭,口中發(fā)出歇斯底里的仰天怒嘯,聲震長空,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懾人力量。所有的人都以為是哪里竄出了叢林猛獸在此忽然地吼叫不止,處于恐懼的本能,沒人試圖找出生源,懷疑是誰能發(fā)出這般獸般的怒嘯,都只擔(dān)心怕要被震得聾了,于是低頭伏在地上,都堵起耳朵。
“師哥,師哥,你停一停,醒一醒!”直到姜蠡來到他身邊,輕輕推著他,低聲懇求他,見他仍舊無動于衷,的長嘯不止,“純狐姐姐好像是動了,她沒死,你來看看她,她還沒死呢。”
這話觸動了他,停下來的他下意識地將她的身體抱在懷里,左手托在她后腦的地方,都是淋漓的血,看著她蒼白的臉頰,緊閉的雙眼,嘴角流出的血跡,感受不到她的呼吸了,分明是毫無生機(jī),姜蠡在哄他呢,她是真的死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呼吸都停止了,意識恍惚起來,被從沒體驗過的絕望感淹沒,只覺得茫茫天地間,一片昏暗。
只是怪異的很,為什么懷中的人身體的重量感在流失,抱在懷里的重量越來越輕,莫不是產(chǎn)生了幻覺,原本與他而言,原本春風(fēng)得意的人生,那些爭榮夸耀的歷程,都成了消散開的云煙,如同懷中人的生命和重量一樣,在一點一滴的消散,這此生唯一的掛念,最初的眷戀,就像手指尖的塵沙一般在消散著離去?
這時候,臺下賓客席位上人,以及匆匆趕到臺下的后羿以,大夫人及諸位后妃,以及奉召出現(xiàn)的夏宮的太醫(yī)前前后后的來到跟前,見寒漪丟魂了似得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昏迷狀態(tài)的廣漣被他置身膝上,竟然都松了口氣,沒見到少女摔落的瞬間,下意識地以為,寒漪及時趕到,接住了她。
“快來看看她的情況,幸好被接住了,想必是嚇暈了?!焙篝嘞蛱t(yī)道。
“是?!?p> 太醫(yī)奉命過去輕探她鼻息,伸了右手在她右手手腕處把了把脈搏,又順著寒漪手掌上的血跡,伸到她腦后輕輕觸碰了一會兒,又轉(zhuǎn)頭才看見地上隱匿在黑衣黑發(fā)下的淋漓的血跡,忽略眼前麻木狀態(tài)一言不發(fā)的寒漪,憂心忡忡的夏后匯報到:“大王,少妃后腦血跡斑斑,想來方才失足跌下來,并沒有被及時接住,是真的摔傷在地了。”
經(jīng)他提醒才留意到地上血跡的后羿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語氣顫抖的問道:“少妃她,可還有救?”。
“氣息尚存,脈搏猶在跳動,只是后腦受了重傷,性命只怕并無大礙?!?p> 姜蠡面露驚駭之色,片刻之前,寒漪失卻神志狂嘯起來的時候,她探過純狐的鼻息,分明沒了呼吸,也摸過脈搏,分明沒了脈搏,那時候說她沒死的確是想喚醒寒漪的意識,然而如今她是死而復(fù)生了嗎?這也太過詭異了些,太過蹊蹺,她真的是難以理解。
“幸好幸好!”后羿及圍觀諸人俱皆松了口氣。
“只是????”太醫(yī)欲言又止。
“怎么????”后羿惴惴道。
“她這般昏厥不醒,未必不是顱內(nèi)有傷,性命無礙這話,還需再行觀察,微臣不敢保證。”
后羿不再言語,看也不看一旁的寒漪,俯身將昏迷著的廣漣抱起,大步向?qū)媽m方向而去。
寒漪回魂了一樣站起身來,就要追過去的時候被人拽住了衣角,白衣少女看住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提醒道:“第一,太醫(yī)說過了她沒有死。第二,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少妃,是生是死,都有夏后在,你已經(jīng)夠不著了,還是早點死了心吧?!?p> 夏宮之中,昏迷了整整三日之后,身著素白中衣廣漣終于是醒了過來。
然而這醒來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廣漣。
因為原本的名字叫作廣漣的少女已經(jīng)在跳下高臺的那一刻殉情死了,這個蘇醒過來的魂魄的主人真正的身份是位嘗試偷梁換柱的來自陰間的使者,華夏國上古始祖姬軒轅的女兒,姬靈獻(xiàn)。這樣的機(jī)遇,她已經(jīng)等待了上百年。
從找到她開始,從廣漣還是三歲稚齡孩童開始,她暗中跟著廣漣十幾年了,她的身上早就不知不覺沾染了她這個,不見天日只能在日落的傍晚之后的黑暗中活動的半鬼的味道,而不自知。
她從自己那副不死不滅的身軀里將魂魄剝離出來,那身軀交與故友冥君郁律保管起來,魂魄則悄悄尾隨在廣漣這個生死簿上的注定早夭,死于情殤的薄命姑娘身后,等待著時機(jī)。
所以一切都顯得那么順其自然,完全沒有半點陰謀的色彩在,而她血液中缺少陰狠毒辣的成分,所以從不曾謀劃過什么。廣漣的靈魂離體的那一刻,她及時上前,取而代之。
那時候眼見她與黎天親近,心中酸澀不已,然而十幾年的暗中相處,覺得廣漣已然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也許正是生活在陽光下的另一個她而已,慢慢釋懷開了。
靈獻(xiàn)起身更衣,找來銅鏡,然而在她額頭上,眉心處忽然綻放出了一朵紅色的石蒜花,那本是盛放在冥界的曼珠沙華,它的出現(xiàn)是在提醒著這個身體的主人欠著冥界的未還的債,原本歸屬冥界的身體因為某些原因不得不暫時留在陽間。
低著頭看著鏡中之人,還是挺難過的,轉(zhuǎn)世在人間十幾年的黎天,被刪除了過往的所有記憶,成了個武力值出眾的少年統(tǒng)帥,一如從前一般。
而自己現(xiàn)在寄宿的這個少女的身體,這個從相貌舉止到氣質(zhì)神韻都與她十分相近的少女,此時才是被她心愛的九黎君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人。
心里想著,都說人的靈魂是有記憶的,也不曉得黎天見到了我,會不會或多或少記起些什么,想想又覺得還是算了,眼前的少年有著黎天的魂魄,卻是另外一個人,在和他心愛的少女演繹一段他們的人生,她不過是個看客罷了,待養(yǎng)護(hù)好了魂魄,收回來重新塑出新的肉身,恢復(fù)了部分記憶,那才是她的黎天,這個少年,畢竟并不是他。
這時候外間侍候的婢女報道:“大王到了!”
靈獻(xiàn)于是簡單整理了衣衫和鬢發(fā),等他進(jìn)門。
“廣漣!你真的醒了?”
跟隨廣漣十幾年,自然也早見過這老匹夫的舉止言談,原本以為他會佯裝斥責(zé)的追問類似,“孤可是被你嚇的魂都沒了,怎么就會失足跌了下去,你也太不小心了?!边@樣話語,然而并沒有半句,他只是望著她的臉,端詳了少許,驚訝于她眉間忽現(xiàn)的紅花,點頭道“看來是真的沒有大礙了,孤也能放下心來,醒來這許久,餓不餓?”
“多謝記掛,現(xiàn)下還并沒有胃口。”靈獻(xiàn)輕輕答道。
后羿有些詫異的看向她,總覺得跟先前有些許異樣,卻也說不出哪里不同來,只抬手輕碰了碰那忽然出現(xiàn)的紅花,有些驚訝的語氣“這額妝與卿想來素淡的氣質(zhì)頗不契合,不若擦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