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承讓了。”沈君南唇邊綻笑,看來這份人情是欠下了。
席間眾人的視線順著玄衣男子的指向看去,才見孔雀織毯上滾落了一只骨牌,堪堪在桌腿的陰影里,若不是著意去看確實難以引人注目。
“既然方才那局牌面不齊,就作不得數(shù),沈四少的籌碼補(bǔ)回去,果然是贏了。”田媽媽對翠綠衫子的美人使了個眼色,“愣著做什么,把酒分給姑娘們,四少還少這點(diǎn)酒喝不成?!?p> 席間另兩位自然不去拆穿,只心里惱自己沒有姓林的下手迅速。牌若是真少了一張,這么些個行家,方才搖骰蠱的時候就一清二楚了。無非是那玄衣男子悄然出手,暗地里全了沈君南的意思。
姚碧凝見一個小廝往后院去了,心里估摸著時間,抬手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四少,咱們什么時候回去?”
沈君南起身,這一局花酒也就逐漸散了。生意場上的人都懂點(diǎn)到即止的道理,又見沈四少佳人在側(cè),臨別時也不再過多攀談。
沈君南勉強(qiáng)還能走成直線,步子卻顯見地虛浮起來。姚碧凝知道他在席上喝得不少,這會子的確是有些醉了,伸手?jǐn)v扶著他往巷子口走去。
“阿凝?!鄙蚓虾鋈惠p喚,燈火映著朱紅的鮫紗投下來,一雙桃花眼瀲滟多情,“你的眉眼真好看。”
這時間周遭已無旁人,姚碧凝聽他如此胡言有須臾怔然,隨即了悟地回顧一眼。原來那翠衫子的美人兒已經(jīng)一路小跑著追了出來,此刻正在不遠(yuǎn)處。
難道是謝堂春里憐香與趙麒失蹤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了嗎?
不,即便被發(fā)現(xiàn)了,也沒有人能夠胡亂攀扯到她的身上。她只是去了一趟庭院,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并不能讓人產(chǎn)生如此聯(lián)想。何況有津城沈四的名號在,任誰也不敢隨意揣度。姚碧凝定了定心神,依舊神色如常。
“四少,你喝醉了?!币Ρ棠郎剀浀鼗貞?yīng),這嗓音足以讓那美人聽得分明。
“沈四少,我叫青萍?!贝渚G衫子的美人指間絞著帕子,像是鼓足勇氣一般,在晚風(fēng)里拔高了嗓音,“青青子衿的青,萍水相逢的萍。”
她注視著沈君南的背影,就站在那不近不遠(yuǎn)的地方,沒有再靠近一步。
“青萍,我記住了。”沈君南的聲音隨風(fēng)而落,虛攬著姚碧凝逐漸走遠(yuǎn)。
青萍佇立在原地,翠綠色的衫子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她不顧田媽媽在交待事情,一股腦兒地追出來,可是連她自己都不懂得要說些什么,最終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
這不過是一個花名,而她用盡全力也只能說這一句。
姚碧凝跟著沈君南進(jìn)了車子里,回頭時見到兩邊夾道的紅燈籠之間,有一道纖瘦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見了。
待姚碧凝洗凈鉛華,換好素常的衣裝,這出戲就算是落幕了。茶樓早已打烊,她并不是最后一個離開的客人。
那身在成衣鋪里買下的外衣沾染了謝堂春的味道,自然不能再穿,此時才覺得有些微寒。帶著體溫的外套落在碧凝肩上,她一側(cè)首正好看見陸笵狹長的眼眸。他俯下身子,替她系好了領(lǐng)口的紐扣。
海上的記憶浮現(xiàn)在腦海里,她心中微動,一出口卻是責(zé)怪:“陸先生,你受了那么重的傷,不該出來。”
“誰說我受了很重的傷?”陸笵走在碧凝身畔,“那一槍只是擦過去,蹭破了點(diǎn)皮?!?p> “可是沈四少卻留下了醫(yī)生,我也聞到病房里有血腥氣。”姚碧凝有些狐疑。
陸笵輕聲笑了笑,狹長的鳳眸熠熠:“體力消耗殆盡,自然睡得長了些。至于腥味,大概是衣服上沾過別人的血?!?p> 姚碧凝聽他這樣說,才恍然大悟。難怪沈君南絲毫沒有表露出對陸笵傷勢的憂慮,而她進(jìn)入病房時,也確實看不出陸笵究竟傷到了哪里。
“陸先生,我原本以為……”姚碧凝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你原本以為,我的傷勢極重,只是強(qiáng)忍著?!标懝D接著說出她的猜想,復(fù)而道,“所以對于和沈四一起在謝堂春里演戲的行動,你沒有拒絕。”
姚碧凝聞言微惱,步子也不由加快。她能夠同意他提出的這個計劃,的確受到這方面的影響,病人的請求總是容易令人心軟。何況她既然下定決心要盡快完成自己的職責(zé),就不會輕易退縮。
但是,她絕沒有想到——陸笵一早就看出了她的誤解,并且心安理得地利用了它!
“姚碧凝?!标懝D跟在她的身后,任她走了很久,才叫住她,“我一直等在謝堂春的門外,知道你不會有事?!?p> 姚碧凝慢下步子,卻還是低著頭不肯說話。
“如果叫你今晚留在陸府,我不能保證母親不做出什么事來?!标懝D走到碧凝面前,沉聲開口。
陸笵沒有過多解釋,卻足夠讓姚碧凝明白他的顧慮。
趙麒和他的家人同時不知所蹤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會一字不差地傳到陸行云耳中。
薛家人很快就能夠想明白,薛菀雖然想要從家族的控制下救出趙麒,卻沒有那個能力。她唯一能夠借助的力量,就是和她一樣反對這場姻親的陸笵。
但是,救出趙麒,這絕不僅是中斷一場姻親那么簡單。薛似蘭是陸笵名義上的嫡母,卻因著舊事與他隔閡頗深。在陸行云受傷失去右手的行動能力以后,陸笵成為繼承陸維章兵權(quán)的唯一人選。
拉攏陸笵成為薛似蘭必須達(dá)成的目的。這道昔年許下的婚約,成為薛陸兩家能夠捆綁在一起的絕佳籌碼。可是一旦薛菀主動拒絕聯(lián)姻,薛似蘭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而趙麒,就是斬斷一切的引子。陸笵助趙麒脫身,便是對薛似蘭的釜底抽薪。
當(dāng)一個人明明已經(jīng)看到勝利的曙光,卻發(fā)現(xiàn)為之耗費(fèi)心血的局面忽然逆轉(zhuǎn),驟然的反差也許會導(dǎo)致不顧一切的反撲。
而姚碧凝孤身宿在陸府,有可能淪為薛似蘭報復(fù)的對象。
比起一時的偽裝和忍耐,朱門府邸中的深流暗涌是否更為可怖?
這一點(diǎn),陸笵不愿意去賭。